连城觉得这世子府,她是呆不下去了。
她在蜀中学艺的时候,师父同她说典故,古时候有个将军,十分爱护士兵,有亲卫受伤化脓,他竟亲自为他吸脓,刚好那士兵的母亲来探望他,见此嚎啕大哭。左右问缘故,这位可敬的母亲回答说:“当初我丈夫随将军上战场,不幸中箭,伤口化脓,将军亲自为他吸脓,他心中感激,之后作战勇不畏死,直到最终送了性命;如今将军又这般待我的儿子,却不知又该怎么死了。”
连城当时仰头问师父:“是这家人的体质不好,受了伤容易化脓么?”
被师父一巴掌拍在头上,所以记得特别牢。
要说起,连城的良心不多,喂狗肯定嫌少,但是不多的良心也是良心,发作起来能让你从头不对劲到脚。
人情是天底下最欠不得的东西——不然她怎么会干上刺客的。
连城掂量手里的筹码,按说她眼下情况不坏,伤虽然没好全,但是行动无碍,上巳节之后,阿洛再没有节制过她的脉息——很明显这种限制对一只粽子来说完全没有必要。身边的人,诸如茵茵,丽娘之流,对她都满怀善意,要策动他们造反当然有难度,但是小动作应该不会受到截拦。
还需要一个帮手,一个机会。连城默默地想。
连城开始找机会在园子里乱逛。夏天将近尾声,花木葱茏。石榴结了果,一颗一颗,挂得小灯笼似的,连城坐在湖边,看着湖水出神,渐渐就起了风,茵茵说:“我去给娘子取件披风吧。”
连城点头道:“有劳!”
茵茵的身影才消失在视野中,远远就来了一行人,押在当中的粗布少年,有分外阴冷的气息。猛听得“扑通”、“扑通”的声响,纷纷转头去,却是个红裳少女站在湖边,正踮起脚隔湖砸这边树上的石榴——那准头实在差劲。
哪里来这么淘气的少女,还是世子又突发什么奇想了?众人无不作如是想,唯有那阴冷少年略怔了怔。
“咔嚓”!有树枝被砸中,摇摇,石榴坠落。
少女欢呼一声,飞也似地奔过来,矮下身子左一扭右一扭乱钻乱窜,口中嘟囔:“石榴、我的石榴!”
真是个野丫头!
腹诽归腹诽,能在世子府这样肆无忌惮的,多少有些来头,是以行伍虽然被她搅乱,竟无人出声呵斥。少女在纷纷走避的侍卫衣袂底下仰起头来,露齿一笑,樱唇一张一合,是五个字:“帮我逃出去。”
少年面无表情。
所有情绪都悄然收在手心里。并不是不意外,离心院虽然是个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的地方,膳房却人多嘴杂,他又是个万中无一的聪明人,些须线索就推断出上巳节的变故,知道自己之先冷嘲热讽的“飞上枝头”终于变成事实。都说渤海王世子对她颇为宠爱。她却在这里,求他“帮我逃出去”。
如果不是形势不允许,他还真想问一句为什么。
是世子待她不够好呢,还是江湖人天生的桀骜不驯,终不能安享富贵?她又凭什么相信他会帮她?凭什么认定他能帮她?以常理推断,他要是有出去的法子,自个儿早出去了,哪里还轮得到她呢?
少年在暮色里微微低头,微微一笑。
身后人推他一把:“看什么看,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少女已经逮住了那只滴溜溜乱转的石榴,欢欢喜喜跑远了。
一行人也渐渐隐没在暮色里。
无论如何,信算是送出去了。虽然回音一直没有来,连城罕见地沉住了气,该吃吃,该喝喝,该偷偷摸摸去看世子还偷偷摸摸去看世子。明依是明知道她就在里头,也不好撕破脸皮,只管守住门指桑骂槐,连城装死装得毫无压力。
有压力的是让世子喝药——这在连城心目中,已经和教猪上树并列为头号难题。
当然御医开的药也确实苦了点儿。
连城猜他是被这位世子爷狠狠得罪过,所以往药里加了大量黄连,所以哄世子喝药才变成这样一个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会借口药里可能或者也许有毒,骗连城喝了一匙又一匙……通常情况下,最后她会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欲哭无泪,而世子在一旁吃着蜜饯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
就这么着,到秋风起的时候,世子的伤居然也痊愈了——这简直没天理。
但是世子却没有践约,带她去打猎,因为有消息传来,西边周国与柔然结盟,周国大将军宇文恺迎娶了柔然的公主。
乱世持续四百年。
你听说过蛊吗?往密封的容器里装进去形形色色的毒虫,比如蛇,比如蝎子,比如蜈蚣,不给水米,毒虫无路可走,就只能拼斗,厮杀,互以为食,直到损失殆尽,最后留下的那只,就是百虫之王,蛊。
乱世,就是一个以江山为器,众生为虫的养蛊过程。厮杀了四百年,四百年白骨堆积如山,四百年鲜血汇流成河,山河之间,有无数的英雄横空出世,如流星如闪电划破漫长的黑夜,又陨灭如同从来不曾亮过,有无数的国家参差立于这个世间,崛起,强盛,转瞬又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到这时候,天下三分,是齐,周,晋。
齐周共分中原,与晋划江而治。
齐与周原本都属于郑国,郑永安三年,孝庄帝手刃天柱大将军朱荣,天下大乱,孝庄帝身死人手,渤海王入京,立孝武帝,孝武帝与渤海王不合,西走投奔宇文恺,郑国由是一分为二,各立天子。
未几,齐迁故都洛阳至邺城,周则踞有西京长安,两国自立国起,就无日不在争夺正朔之名,无日不想着吞并对方,一统江北,所以边境上年年有战,少有安歇。两国在北方都与柔然接壤,柔然此时强盛,如汉时匈奴,无论齐还是周,都忌惮三分,不敢与之交恶,怕一旦有事,则腹背受敌。
所以周国与柔然结盟的消息传来,整个晋阳上层都震动了,世子好些天没回府,回府就吩咐收拾东西,说要出使柔然,为太原侯求娶柔然公主。
连城也在这天,收到了她一直盼着的回音,是一盘雕花蜜饯。莲纹白玉盘中用柚子青果雕成嫦娥奔月,天茄子织作玉簪,别在嫦娥发髻上,再缀以六月柿的海棠,刀豆的兰花,连城一面品赏,一面同世子闲话:“还没到中秋呢,怎么府上就吃起嫦娥来……唔,这个嫦娥真丑。”
大鼻子小眼睛厚嘴唇,这样一个嫦娥,肯奔月而去,后羿做梦都能笑醒。
“该死的膳奴!”世子笑骂:“是雕成他心上人的样儿了吧。”又解释道:“大约是因为中秋我要回府,所以底下人自作主张,提前把节礼给上了。”
“回府?”连城不解。
“回王府。”世子说:“虽然我和二郎都已经开衙建府,但是中秋赏月,总要回府陪阿爷阿娘,何况十六日一早,我就要出发去柔然。”
连城心里一跳,偏装作漫不经心:“去多久?”
“连去连回,大约要两个月,”世子笑嘻嘻地说:“你可别趁我不在,又去行刺别个。”
连城“嗳”了一声,捏着手心里的青果发呆,青果上东一刀西一刀划痕历历,把位置记清楚,拼凑起来,是戌时的“戌”字。她原本在慨叹这人艺高胆大,猛地听见世子提到“行刺”,一时恍惚道:“路上小心!”
世子一本正经应地接话:“那倒是真的,听说柔然国的女子性情奔放,拿弓能射,纵马能行,路上看见喜欢的男子,会直接绑了回去……就凭本世子的人才,这一路,怕是要过五关斩六将了。”
连城一向自觉脸皮甚厚,到此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数着日子到中秋,世子果然一大早就出了门,捱到晚上,连城胡乱吃了几口,推说头痛,把帐幕放下来,又让茵茵和丽娘自去玩乐,不必管她,侧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远了,蹑手蹑脚就溜出了门。
十五的月光,从辰时就开始亮堂了,照着花,照着柳,照着亭台楼阁,假山池藻,都如水墨,连城这几日早将路摸得熟透,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偶尔听到脚步声近,只微微侧身,草木葳蕤,就将她的影子盖了过去。
膳房里外都寂然——不会是陷阱吧。连城踌躇了片刻,决定赌一把人品。推门,门“吱呀”一响,立时就有人应:“谁?”
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厨娘装束,面容果然就如柚子青果上雕的一般,大鼻子小眼睛厚嘴唇,高矮却与连城仿佛。
连城心里有数,口中只问:“就你一个人在么?”
那厨娘见她衣着华贵,姿态从容,揣度着应是府中贵人,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答道:“只我一个人在。”
连城走进几步,手在背后,悄然闭上门:“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芸。”
“阿芸,”连城微笑。她原本就生得秀丽,这一笑之间,宛若花树堆雪,明月生晕,让阿芸对她身份的些须疑虑也去得尽了:“我忽然想吃酒酿圆子,又不想惊动其他人——你会做么?”
“会的。”阿芸面上还是老老实实的样子,心里却活动起来。她人生得不好看,手脚也不甚伶俐,又拙于言辞,在膳房一向很受排挤,所以才有中秋里人人溜出去玩,独留她守门的事发生。却不想还有这等转机。如果能入了贵人的眼——
殷勤搬了坤凳让连城坐,又转身去取鸡蛋糯米,这才一转身,眼前忽地一黑,人就软软倒了下去。
“……对不住。”连城放下擀面杖,虽然有些歉意,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安分。”一声冷笑,连城身子一僵,缓缓转头去,看见明雪的脸。
月光水一样淌过她的眉眼。
连城没有再动。
眼前的明雪,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言笑晏晏,天真和娇憨的小姑娘。无论这是不是个陷阱,她都全无胜算。如果说之前在画舫上,仗着人多,仗着光天化日,她还有机动的余地,那么这时候,不必要的动作只会激发对方的杀心。
索性就不退。
非但不退,还扬起面孔,直视对方的眼睛,她说:“明雪姑娘,你我无仇无恨,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明雪笑了。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个刺客,人人得而诛之,她却问她为什么要杀她。她凑近去,盯住连城,有猫捉老鼠的快意:“我为什么要杀你,你不知道么?”
“我猜,”连城也笑,刻意放慢的语速:“明雪姑娘要杀我,是为了世子的安危吧。但是如果明雪姑娘杀了我,只怕很难得到世子的感激。”
“我不需要他感激。”
“但是也不想他厌憎!”连城接口极快,快到明雪来不及反应,而连城的建议已经撞进了耳朵里:“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柔荑素白,距颈部淡青色的血管只一步之遥。连城毫不怀疑,只要稍有不对,她指尖一动,就会有刀光飞出来。
那实在是很冤枉的一种死法。而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够看到她眼中的自己,微笑的,镇定的,那简直不像是她,而像是另外一个人,她冷眼旁观,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并不把性命放在心上。这个念头隐约升起,又被她压下去。
就听得明雪问:“什么交易?”
“我死了对你毫无好处,”连城手一抬,制止她反驳:“但是我走了,那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