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金门】徐爱山
休只坐。也去看花则个。明日满庭红欲堕。
花还愁似我。
索性痴眠一和。凭个梦儿好做。杜宇不知春已过。枝头声越大。
人真的很奇怪,一边流连在有声有色的现实世界,一边又沉醉于无声无色的梦幻世界。也许梦是一缕针线,可以缝补你破裂的伤口;梦是一个桃花源,可以解脱你自由的灵魂。
弗洛伊德说梦是方便的,它能满足人的欲望。所以,你无须刻意的去做一场好梦。
这首词颇具民间俚俗质朴的特色,词的下阕,典出唐代金昌绪《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清少纳言《枕草子》:“黄莺,乃是世上所见鸟类中,外貌及声音之佳妙者,但既视作春鸟,从所谓年换岁转之时,就教人期盼着,故而难免要珍惜它。”唱天籁的黄莺,最为人所珍爱,所以诗词文章中常常能听见它的声音。而诗里的妇人却要从地上捡起石子,朝黄莺直打过去。是因为她天性厌恶黄莺?还是她喜欢恶作剧?
都不。细玩味末二句,原来是黄莺唤醒了她不愿醒的梦。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她的丈夫远在辽西征战,杳无音信。是啊,战争其实像一场游戏,结果只有生与死,置身其中的人永远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所以世上最幸运的人,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她希望丈夫能爬出来,走回来。多少次的凭栏守望,问人音信,只盼望得到一点好消息,但边陲的杀伐之声总萦绕耳际,她日渐悲观、消沉,不敢再问,她把愿望全都交付梦境,唯有在梦里,她才能飞越千山,到辽西和丈夫相会。
人生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烦恼,为茧时,你想努力冲破黑暗;为蝶时,你努力飞到折翼,也飞不过沧海。庄子曾梦见自己变身蝴蝶,醒来后竟分不清是蝶幻我,还是我幻蝶,世事本就是一场大梦,一些人,一些事,还没等我们好好感受,就已经了无痕迹,算作记忆。只剩下,生命在叹息,灵魂在孤枕。
她不愿醒来。梦,成了她和丈夫的相聚之地。不管是谁,都不能扰她清梦,断她幻境。即便是百啭千回的黄莺,她也视为天敌。
《春怨》这首小诗,立意、构思颇为新颖,黄生《唐诗摘抄》:
“不着景物,单写情事,贵在绵密真至,一气呵成,廿字中增减一字不得,始为绝唱。”短短二十个字,即为绝唱,后世的词曲受其影响极大。
徐爱山的这首词,自然少了《春怨》的奇巧构思、活泼生动,但情感真挚,立意迥异。
词中的女主角去庭院看花,可“明日满庭红欲堕,花愁还似我”,沉浸在花红里的人,往往等不到花谢的那一天,自己就过早地凋谢。
所以倒不如看淡,任凭花开花落,在它们随流水的时候,在它们随长风的时候。但花谢的一天总要到来,这是人生无可避免的事,也是人无可避免的愁。
仍不如做一场好梦,可偏偏“杜宇不知春已过,枝头声越大”。
杜宇在枝头叫唤,梦也做不成。
杜宇是传说中的古蜀国国王,晚年时,蜀国洪水为患,百姓不得安宁,后因大臣鳌灵平定了水患,就将帝位传给鳌灵。然而杜宇隐居不久,就传来了流言,说杜宇禅位的原因,是杜宇跟鳌灵的妻子私通,被人发现,杜宇羞惭之下,这才禅位给了鳌灵。年迈的杜宇如风中残烛,受不了这个打击,很快就一病不起,含恨而逝。他的魂魄不忍离开蜀地,于是化身为鸟,昼夜啼叫,声音哀切,如同啼出血一般。
蜀中百姓称他为杜鹃。“杜鹃啼血”的典故由此而来。
寻好梦,说到底是害怕寂寞,害怕等待。等,是人生最无奈的举动,远方的人在山水之间隐匿,而我心中的痛却在闺阁之中放大,洒泪、凭栏,天眸起雪,与漫天的孤独合舞;叶底飞花,与离叶的青春坠落。
最悲哀的,还是她们,那些为爱苦苦守候的女子,年纪轻轻,就要忍受长长的离别,触动长长的相思。相思,其实亦可以用食欲来治疗,现实里的女性总喜欢在失意时躲在某个角落狂吃,然后将相思之苦压到最低。古希腊的小诗曰:“相思病的对治方法无过于饥饿,岁月也是良药。”所以,她们在狂吃的同时,也在劝郎努力加餐饭。
两首诗词,两个女子;两种人生,两种梦。
一个是被黄鹂叫声所打断得梦不成梦,另一个却是被杜鹃啼声扰的梦不曾梦。都不得在自己的梦中徘徊,到底哪一种没有那么折磨?那么幽怨?
沉梦的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也只有在梦中才能清醒地活着。
梦或非梦,或许早已没有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