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王观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
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
宋神宗,北宋一个颇有作为的皇帝,也是一个颇为遗憾的皇帝。
他自幼就发愤忘食,慨然以天下为己任。1067年,帝国交到了他手里,他就像上了一艘破败不堪的船,随时有沉没的可能。
宋朝有三个大问题:
冗官。宋朝取士的最高纪录是一万七千三百人,宋仁宗时期中央机构官员超过一万七千人。我们今天讲官职,在宋代是两回事,官是虚名,称为寄禄官,用以表示一定级别与领薪俸,职才是管理具体事务的,称为职事官,后来因官员膨胀,许多职事官也不管具体事务了。只有特别差派负责某事时的官员才有事做和有实际职务。
冗兵。宋神宗时代的中央禁军达五十六万八千六百八十八人。
当初宋太祖为了解决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决定哪里出现饥荒,就在哪里募兵,这样就没人造反了。谁知造反的人不但没减少,而且兵员素质越来越低,据说许多士兵只会拉弓,却射不中目标。
冗费。官多,兵多,自然费用就多,如郊祀之费,这是皇帝每年祭祀天帝时对官员们的例赏,景德年间为六百万缗,到皇佑年间则为一千二百万缗。再加上每年给辽国的“和平费”,造成了极大的亏空。
三冗,像三条虫子爬进了帝国心脏。
那种被咬噬的疼痛,天翻地覆。
神宗决定给帝国做一次手术,他力排众议,任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推行变法。但王安石为人狭隘,不能做容纳江海的百谷王,将持有异见的官员都贬谪外放,进用了一批自己人。然而他的新法没有变成及时雨,尤其是青苗法,弄得民怨沸腾,最后连两宫太后都出面干涉。神宗在一片反对声中,不得已将他两度罢相。
神宗终日在改革派与守旧派中间寻找平衡。他清楚,清者如长江,浊者如黄河,不管谁清谁浊,泛滥起来都是一场洪灾。用不同的态度,应付不同的人,他心力交瘁。
最难得的是他为了帝国,始终坚持某项新法,给老百姓带来了好处。
人们印象中的神宗,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完全与享乐二字绝缘。
中国历来就有为尊者讳的传统,从编《春秋》的孔子起,对于君王的丑闻,总要想方设法去遮掩。所以那些树立在史册里的圣主明君,永远戴着一张闪亮的面具,而其他部分则被葬进了黑夜里。
无疑,宋神宗也戴了一张面具,上面写满了正面的信息。可不幸的是,他的大臣王观将它生生地摘了下来。
吴曾《能改斋漫录》:“王观学士尝应制撰《清平乐》词云云,高太后以为媟渎神宗,翌日罢职,世遂有逐客之号。”
王观是翰林学士,职责是起草各种文件以及充当皇帝的顾问。
有时候皇帝在玩赏之际会命令翰林学士写诗填词,这首《清平乐》就是王观的应制之作。
“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专门制造风流韵事的皇宫偏殿,又被双龙盘旋的蜡烛照亮,幽暗的墙上,折射出神宗和某位嫔妃上演的一幕好戏。
后宫佳丽的使命,就是千方百计去赢取皇帝的欢心。“劝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官家即宋代对皇帝的称谓。这位嫔妃使出浑身解数,她一边祝颂“吾皇万岁”,一边为神宗满杯,此情此景,神宗想不醉都不行。
词的下阕才真正让我们看到神宗的另一面:
嫔妃趁神宗显出七分醉意时,便下阶跳起了《伊州》乐舞。这是一种西域舞曲,唐时就传入了内地。她身姿折旋,美不胜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靥,如月光般在神宗的心湖里演漾,将他带到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舞毕,她低眉俯首,站在阶下,等待眼前这位伟大君主的回应。
神宗见她乖巧玲珑,姿态曼妙,自然龙心大悦,那些朝堂之上的喧嚣,那些黎民百姓的呻吟,在此时,都适合抛在脑后。他亲自下阶为她整理略微凌乱的青丝,重新为她插上簪子,她枯萎的心迎来了雨露,她欣喜若狂,她明白这种幸福的暗示。“一夜御前宣住”,神宗当夜传命她侍寝,还让王观写一首应制诗。
对王观来说,今夜的情景是不堪入目的。君子不重则不威,作为一个皇帝,竟然在众大臣面前,与自己的嫔妃卿卿我我!他不明白,平时皇帝的威严,今日竟被荒淫占据,被猥亵替代。
威权扫地,成何体统!他要趁此机会,秉笔直书,以此来规劝皇帝。
要知道,深宫的细节,皇帝的私密,就像雷区,谁去碰,谁就得粉身碎骨。想起《诗经·墙有茨》: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贴紧宫墙的蒺藜清扫不掉,暗示宫闱中淫乱的丑事掩盖不住、抹杀不了。
王观也许忘了,中冓之言是不可以随便宣扬的,家丑不许外扬,何况天子的后宫!但他不仅宣扬了,而且为三千宫锁珠帘的女子鸣了句不平:六宫多少人愁!神宗每临幸一位嫔妃,就有其他的眼泪被忽略、被遗忘。
真的很佩服王观的勇气,敢于同情宫女的不幸,敢于暴露皇帝的丑态。
后来,神宗的生母高太后读到了这首词,以为亵渎了神宗,便将他罢官免职。对王观来说,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
其实,后人不必因此对神宗有所针砭,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侧面。他毕竟是君王,再强健的男子也不可能六宫三千,雨露均沾。
宫女也毕竟是宫女,最宝贵的豆蔻年华也奉献给了宫中,也许一辈子沉寂、埋没。
这年华里,又有谁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