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犯】柳永
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一片闲愁,想丹青难貌。秋渐老、蛩声正苦,夜将阑,灯花旋落。最无端处,总把良宵,只恁孤眠却。
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翦香云为约。甚时向、幽闺深处,按新词、流霞共酌?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珍珠博。
两个人,牵着手,会走过人生的各处风景,或落日平川,疏雨巷陌,或残月津渡,孤烟芜城。不管我们走到白头,还是成为背影,这都是一段前世约定之缘,等着我们前去了却。也许,前世的约定是壮美,今生的约定是惨淡,但人依旧是那个人,凝睇含情地站在路口等你,愿意为你交付全部。
独在异乡为异客。在遥远的宋代,有一名满身尘埃的词人,叫柳永,他是北宋的婉约宗主,词里常透露出一种幽冷、孤寂的心境。
许是微尘,许是落花,他的一生坎坷、艰难,注定风里来雨里去,人在客中,漂泊无依。
柳永生于官宦人家,与许多文人一样,负有经世安邦之志。然而政治是一块坚而冷的石,他如火的放诞情怀,一接近便会熄灭。他似乎不适合官场,考进士的那年,宋仁宗说他:“此人任从风前月下浅斟低唱,岂可令仕宦。”
人生如路,有的路虽然坎坷,却还能走下去,而有的路仿佛一踏上便到了尽头,再也走不下去。柳永带着一颗失落的心离开京师,他开始尝试在另一个世界消遣时光。从此,他越发放诞不羁,他自称“奉旨填词”,一卷书,一柄剑,一匹马,伴随他辗转天涯。
曾有个梦想,希望自己背负行囊,浪迹天涯,用手中的相机记录每一处风土人情,以心里的玉壶浇灌每一个寂寞灵魂。可现实还是一把火将梦想烧毁,浪迹天涯的潇洒,有时也是东奔西跑的狼狈。
这首词正是柳永在羁旅行役时所填。客馆内,柳永心似柴草,客馆外,阶前点点滴滴,尽是夜雨。而他的心也被这场雨淋湿,却依然愁烟缕缕。他刚从梦里醒来,看到的,听到的,是蟋蟀正鸣,灯花将落,这气氛使得整个屋子更加孤独,使得他更觉自己是只迷路的栖鸟。
只有一个人让柳永觉得安稳。他想起远方的她,那个和自己执手相看泪眼的佳人,也是一个人,忍受着失眠的苦,煎熬着漫长的夜。
他忘不了,临别时,她剪下自己的几缕青丝赠给他,并约定在某年某月某一天相见。这个约定,他已然负了。而当初谁又知道,人的一双脚,只要一涉红尘,便不由自己。
柳永无奈,佳人无奈,情更无奈。
我们深谙,古代情人离别时,女子常剪发相赠,就算是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给了心爱的人。在古代,断发决非一件轻描淡写之事,它有着深厚的文化思想。《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一个人,不可以轻易断发,否则便犯下了不孝的罪过。而且古代的审美观,认为头发越多越佳,若头发不够,便用假发往上加,如《诗经·鄘风·君子偕老》:“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可谓一寸青丝一寸金了。试想,倘若一个女子亲自剪下青丝递给你,就表示愿与你红尘做伴,白头偕老。所以,她交付的不是一部分,而是她的全部。
忆起《琵琶记》当中的一幕:主人公蔡伯喈赴京赶考,杳无音信。
其妻赵五娘在家侍奉公婆,艰难度日,后来公婆二人双双离世,五娘茕茕孑立,衣衫首饰都已典当,于是不得已剪去一头青发,卖钱来送走公婆。她剪发时犹豫与痛苦的心声,一听便难以忘怀,“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珠泪零”,“我待不剪你头发卖呵,开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呵,金刀下处应心疼”。欲剪又止,发梢,有无数爱恨蔓延。
我觉得,像虫蚁一样忙碌的现代人,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剪发相赠的深厚情谊。然而有的现代女性却同样用断发传达她们的情感。
我曾在一家理发店理发,旁边有一十五六岁的女孩,及肩的中长发舒卷如云,斜刘海下的那张脸也显得淡雅如菊,她不太漂亮,但那头秀发的确能为她增加不少回头率。原以为她只是做一些烫染,没想到她冷冷地对发型师说:“剪成男生的短发,随便怎么都可以。”
凡是听到这话的人都会觉得惋惜,但发型师还是遵令而行。突然发现,美的东西真的就在我们身上或身边,只是我们被太多的美迷得眼花缭乱,转而随波逐流,而不是我们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然而这个想法错了。头发剪到一半,那女孩突然放声哭泣,发型师顿时手足无措,惹得总监也过来察看,大家都以为她被发型师弄伤了。正在大家不明所以之际,她努力控制住情绪,说:“我失恋了。”
人在悲伤、忧愁时,仿佛有一种属于你自己的疗伤方式。坐在灯火阑珊的角落,乞讨几点星光,温暖已被冰欺雪压的躯体,在咬住薄唇之时,用一柄利剪截断过往,让它在你背后零落成泥土,消散成云烟。但是又有多少情感,可以在一瞬间随青丝落地,两不相欠?
不同时代的女子,也有着相同的心情。断了的,是一缕香云,断不了的,是一缕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