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相思令】谭意歌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锦。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
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花时,最好在一个永昼里,黑夜永不谢幕。
谭意歌,在一个平静如水的日子降生,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意外的惊喜,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她长于英州,那是一座潮湿瘴疠的城市,历史上,就有许多文臣被流放到这里,到最后,大多因为无法适应这种环境而客死。而她这棵小小的树,却因父亲的去世,一路风尘地从英州移植到潭州。八岁那年,母亲又离世。在离世前,母亲把意歌寄养在了一个叫张文的竹篾匠家里,年幼的意歌还不解这种起点的惨淡,那一刻,她没有哭。不知道是怎样的遗憾,父母的模样,在意歌的记忆深处,就像一缕烟,一段梦,感觉亲切,只是模糊。
光阴向前滑行,从高到低。养父每天早出晚归,意歌就在家编竹子、烧饭,月出东山的时候,意歌便坐在门槛上等养父回家,但等来的往往是养父疲惫、冷漠的神情。如此日复一日地过了两年,意歌出落得越发齐整,她像是开在荒芜的一株牡丹,像是坠落人间的一颗星子,她身裹一袭简单裙裾,透出的,却是一种高贵气质。
一日黄昏,意歌依旧坐在门前编竹筐。竹子不够,她便从篱笆墙下的竹堆截下几十枝,这道工序最苦最累,然而她早已习惯,所以片刻之间就完成了。意歌正准备抱着竹子往回走,却发现一名少妇缓缓从篱笆外走过,三十左右年纪,腰身匀称,翠珠云鬓,少妇的目光瞬间就移到了意歌身上,从下到上,从左到右,将意歌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意歌受不了这种目光,是鄙视?是欣赏?她来不及细想就转身回了屋子。
夜间,意歌将这事告诉了养父,养父只是微微一笑,反而啧啧称赞起她的漂亮来,她颇为羞涩,却也心下窃喜。其实,让她幸福的倒不是别人对自己的赞叹,而是守在烛光下,与亲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清苦的日子里品尝平淡。
幸福有时候就在身旁,但我们误以为它一直在前方对我们招手,于是它逐渐变得遥不可及。意歌珍惜身边的一切,每一寸时光都足以让她踏实,让她心醉,然而这一切都如露如电,只要有清风拂过,便如泡影般湮灭。
一天夜里,晚饭之后的意歌倚在床沿,将小小的念头插上翅膀:
上次养父说起谈婚论嫁的事,虽然自己没作声,但心里毕竟保存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甜蜜。未来的他长什么样子?会在什么情况下娶自己过门?周遭会有多少羡慕眼光?每念及此,她就像是初绽枝头的花,满怀憧憬,不知忧愁。
正思量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喊养父的名字,仔细辨认,居然是个女子的声音。意歌感到诧异,养父平日并没有什么朋友,即使有,也断不能是女子,何况会有哪家女子肯来造访一个寒微之家,而且还是半夜。意歌怀着好奇心,附在自己卧室的房门上窃听。只听得养父说:“我只是市上一个贫贱的工匠,何德何能蒙夫人厚爱。只是我家贫,没什么可以回报你,不知你有什么……”
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之所以这么久没说,是怕您动怒。
您可有个女儿叫意歌的?”
“嗯。”
“令千金真是花容月貌。”那女子接着说,“如果你能将她给我,那真真是我的福气了。”说罢便是咯咯的笑声。
好一阵子的沉默。养父望着桌上的财帛,若有所动,那女子趁机劝说:“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来日若是出嫁,嫁妆倒也是件难事,再说这人一出了阁,谁还敢保证记得您的恩惠?唉,索性不如给了我,一举两得。哎呀,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定好好待她。”
养父沉思半晌,缓缓地回答:“敢不从命。”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门响,意歌一动不动地站在众人的眼前。
意歌简直不敢相信养父会出卖自己,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篱笆外打量自己的少妇。意歌的心跌成碎片,痛得不能拾起,她愤怒地看着养父:“我虽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卖给娼家!”
原来这个少妇是当地有名的官妓,名曰丁婉卿。自从那日看见意歌后,就打定主意要买了她,作为日后赚钱的工具。在此之前,已经与意歌的养父交涉多次。
烛光下,养父依然无言,也许他只能以无言表达愧疚。意歌求他:
“您若能嫁我,虽贫穷家我也甘愿。”然而哀求无济于事,在养父起身回屋的时候,丁婉卿就招呼门外的仆人将她带走。
平静的岁月就这样结束了。原本渴望守着篱笆小院,与养父粗茶淡饭,相依为命,以此来填补幼时的空白记忆,可现在已是不能了,从今往后,她要做一个卖弄风情的妓女,灵魂没有居所,生命没有暖意。
过门后的意歌,整日号泣,不能自已。周围的亭台楼阁,草长莺飞,在她蒙尘的眼中,显得毫无生气。她过去最爱看别人的笑容,而如今,这里的每一张笑容都如芒在背。庭院深深,心事重重,她将每一天的过程与细节交付给眼泪,只有偶尔的一场细雨,会替她温婉地洗去悲伤。
令意歌感到意外的是,丁婉卿并没有逼着她做任何事情,相反,婉卿几乎把世间最好的物品都给了意歌,首饰,衣裳,胭脂,样样精致,件件珍贵。而且,婉卿还找来师父,专教意歌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风雅的东西,原以为只属于男子,谁知道自己竟有机会染指,她收起悲伤的心,日以继夜地修炼。这茫茫风尘之中,有沉沦,也有升华。
官妓,即在官府注册的妓女,平时要陪宴随侍官员,但不轻易卖身。若要在这个职业中出色,不仅需要美貌和才艺,还需伶牙俐齿,反应敏捷。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意歌已经一一具备了这些素质,所以她一登上舞台,就绚丽至极,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许多官员乡绅,膏粱子弟,纷纷慕名而来,使得车马骈溢,门庭若市。这期间,意歌与婉卿的关系,早已不像过去那么僵持,婉卿感到欣慰,如今的意歌是众星中的皓月,群芳中的奇葩,当初不菲的投资,现在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往后,意歌频繁出现在潭州各级官员的视线里。在一次宴会上,文士蒋田指着意歌刚病愈的脸,说:“冬瓜霜后频添粉。”这是一个带嘲讽性的上联,意思是说意歌的脸长得像霜打过的冬瓜,青皮上面涂了层层白粉,丑不堪言。意歌也不示弱,立即对出了下联:“木枣秋来也着绯。”木枣到了秋天也通体绯红,如同蒋田穿上官服一般,其实蠢笨无比。这一妙对,使蒋田惭愧,众人信服。
都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到最后,所有的荣耀与繁华都会在时光的河流中,由波折而归于沉寂,就算你想拼命挽留,也是徒劳。
所以,罪魁祸首就是那光阴,它从不为任何人驻足回首。
身处繁华地的意歌明白,今天的一切皆是脂粉与虚名的堆砌,只要自己一旦老去,这些转眼就会化为尘土。其实,热闹的背后,总是流淌着自己的孤独。她打定主意,要带着孤独踏上一条新的路:脱籍从良。于是,她渐渐从舞台的主角,变成了冷静的看客。
一次偶然的机会,满足了意歌的愿望。意歌在随官吏游玩山水时结识了刘刺史,不久后两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刘刺史许她“诗之妖”,即诗之精灵的意思。这个称号,刘刺史知道,只有意歌当得起。
意歌告诉刘刺史,她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想要一个温馨恬静的巢。刺史点头回应,他明白这几乎是所有歌伎的理想,意歌是个不凡女子,骨子里藏着不安现状的情结,那种纸醉金迷、逢场作戏的生活,总有一天会感到厌倦。刺史微微一笑,答应了意歌的请求。
意歌像一只鸟儿脱离了金笼子,筑起了清淡而优雅的巢:一座两层高的楼阁,室内是淡雅的装饰,几案上放着一张琴,一本诗集;室外鸟语花香,人迹罕至,堪比桃源世界。白天,她会在院子养花捉蝶,也会在楼上凭栏望远;夜晚,她就在灯下刺绣,阅读。这是一种充实的日子,但充实不等于幸福,她的世界有时忽明忽暗,空荡荡的房子里,总躺着一颗冰冷的心,需要人去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