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歌托人给她物色男子。她看中了一个叫张正宇的男子,他是潭州的茶官,平时管理茶民和茶叶经营,品级并不高。有人问她为何作此选择时,她回答说:“只为他的风调才学。”
那一晚,他们在江亭相会。一个宛若美玉,一个宛若惊鸿,他们谈诗论文,交换心得,就如多年未见的朋友,说到无言时,便相视而笑,静聆清风与流水的旁白。在正宇看来,月光下,意歌的灵魂显得那么洁净,那么柔和。他忘了她曾经是名妓,是呵,他也不愿提起。
意歌依偎在正宇的怀里,告诉他要好好待她,正宇说:“我永远不活在你和湘水之外。”他深情地吻她,她的唇冰凉,她陷进了他给的温暖。
怎样的生活才能称得上幸福?也许不是功成名就,不是钟鸣鼎食,而是与爱的人饮尽风雪后,香暖鸳鸯被。从那以后,两人牵着手,贴着额,过起了同居生活。有时他住在她的小院,有时她搬去他那里,总之,无论在哪里都是两人的爱巢,共同守着一份不多不少的幸福。
爱情如一壶酒,轻轻一碰,就使人迷醉,丧失原有的理智,以至于把荒芜读成了繁芜,把阴天看成了晴天。觉察得出,意歌的心并没有被幸福全部占据,似乎还有一块领域,藏着深深的隐忧,偶尔会在静默中无声无息地潜行。她不敢也不愿去想,也许,正宇真的太好了,好到无可挑剔。有时候,一些旁观者会提醒她:“他尚未娶妻,一切都得听他父母的安排,你想想,他父母怎会允许他……”意歌每次听到都刻意打断,是因为太懂,所以不想听。
依旧沉浸,依旧徘徊。
一日清晨,意歌坐在镜子前梳头,正宇轻轻踱到她的身后,然后一把夺过她的梳子,大概是习惯了这种突袭,意歌微微一笑:“好吧,你来。”她的头发浓密而亮泽,此时在正宇的手里变得愈加柔顺。
“今晚我想去江亭,你陪我。”正宇说。
意歌没有异议,只是微笑。
当夜,江亭,明月当空,蛩声微作,初见时情景也是这般。每个人的心中总有一个原地,偶尔会在梦里赶回去,可一旦醒来,却又发现再也回不去了。意歌珍惜眼前的一切,正宇是一个把她放在掌心呵护的人,每次自己发脾气时,他总是一副笑脸。可他今晚沉默了半晌,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冰。
意歌冲正宇淡然一笑:“正宇,你瞒不了我的。”
“你是怎么察觉的?”张正宇恢复了脸上应有的笑容,但瞬间又转为苍白。
“你一定要相信我的眼睛。”意歌从怀里取出一页纸,上面写着斗大的“孝”字,歪歪斜斜,如一个人要跌倒一般。她说:“你最近一直在写这个字。”
张正宇欲言又止:“前几日我接到朝廷公文,要调我回汝州为官,我心里着实舍你不得。”
“算了。”意歌别过头去,“还有吗?”
“母命难违。母亲知道我回汝州为官的消息,就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想尽快让我回去,趁此机会完婚。”张正宇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握她的手。
意歌挣脱了,弯下腰抚弄岸边的水,悻悻然吟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说罢,将那张纸扔进了水里。
水比任何时候还冷,可是跟冻结的心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张正宇忘记了拥抱,忘记了安慰,他取出身边的酒,没过多久就都倒进了嘴里,然后将酒壶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意歌一怔,回头看见张正宇正在用拾起的碎片割自己的手腕!
她来不及思索就冲上去……血,即使月光也辨不清它流淌的方向。
排场再大的宴席终究也会散场,观众再多的戏台终究也会谢幕。
临别前,意歌拉着张正宇包扎好的手,宽慰他:“你本名家,我是娼妓,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况且你尚未娶妻,又有父母在堂,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的机会。”张正宇指天发誓:“盟誓之言,皎如日月,苟或背此,神明非欺。”意歌只是苦笑,誓言对她来说薄如纸片,只要轻轻一捅就破。
“等我回来。”他冲她笑。
张正宇远去的背影,渐渐成为一个点。意歌仿佛看到了,坐在马上的他披红挂彩,意气风发,前去迎娶他的妻子。不过,这个妻子不是她。
他真的离开了,可她却为他怀了孕。
未婚生子,想想就可怕。孩子一降生,连同她自己,就注定要经历世间无情的风浪,像一只小舟在其中颠簸,没有终点。那些人,无论是同情她的,还是歧视她的,都会将这段感情看成孽缘,无不将这个孩子看成是累赘。
尽管人言可畏,但意歌仍然决定将孩子生下来。她这支荷,好不容易做到纤尘不染,而现在又要重陷泥淖,不能自拔。试想,一个弱女子,对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该如何解决?以三尺白绫了却余生,就真的可以解脱?在她看来,这都是懦者的作为,她要活下去,孩子是她唯一的指望。
记得,孩子生下来那天,她笑了。她握住了新生儿的手,才感觉到,时光仿佛可以掌控,并不是那么的残忍。
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一段缘分是美丽的错误,却还不肯放手。
身体恢复后的意歌一手抚摸着小生命,一手却给张正宇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幽远之人,摇心左右;企望回辕,度日如岁。”但寄出后如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长期的幽居生活,使意歌意识到,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在城外买了百亩田,雇人耕种。这样一来,既有可靠的生活来源,又可以安心教养孺子。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望着儿子熟睡的样子,会担心很多。担心正宇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儿子将来问起自己的父亲时该怎样回答,他出门时会不会受到异样眼光?她靠在床头,冷到不能呼吸。她披衣走到案前,将泪珠串成了一阕词: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锦。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
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似乎世间的一切都是速朽,何尝有一场花时永昼?除了洒泪无言,她又能奈何?
翌日,意歌把这阕词连同信一起寄了出去,在信里,她提到了育子的事,她想这一次也许会打动正宇,给自己回信。但她还是失望了。
三年不足以让桑田变成沧海,但也能使桑田变成荒田。人说思念如春,如果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么他就如同一粒种子,迟早会在你的荒田上抽芽新生。三年时间,有多少昨天的美好,一时间都迷失在了今天的虚无。可意歌还守着虚无,回忆着美好,张正宇仿佛已经成为过去,但当意歌抱着儿子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是过不去的。这些年,她偶尔去看看田里的收成,但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教孩子读经背诗,好在孩子聪明伶俐,倒也解去她不少烦闷。
一日晌午,意歌哄孩子睡下后,独自上街购买物什。今天是市集,士人淑女,贩夫走卒都聚在这座城市里喧哗。已经萧然尘外的意歌,每次上街都感觉有一种格格不入,内心总有几分疏离。意歌在小摊上给孩子挑了个鼗鼓,还有十几页纸,正准备回家时,忽然见到一个男子正从街东走来,意歌顿时惊住了,这人正是张正宇!他身着圆领青袍,神采奕然,她转身就往回逃,可惜来不及,张正宇已发现了她,并且大喊她的名字。意歌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本领,迈开玉足竟也健步如飞,她回到院子便紧紧锁上了大门。
还是那个宅院,还是那个人。往事不堪回首,双眼不堪睹旧,只是不知道庭院内柳枝是否还系着那一缕相思?张正宇站在门外,几次想叩门,却又不敢,他知道,院内的那个人为他受尽委屈。也许,自己的到来对她来说是伤害,是折磨,可他不这么想,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门,但里面无一点回应。
“意歌!我这次是为了你而来,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万分,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牵系你,你为什么不开门?”张正宇很急。
“我想见见咱们的孩儿……”等了许久,他又喊叫。
意歌的声音传了出来:“没有谁愿意见你,你走吧。况且你也有家室,何须污我素志!”
张正宇听到了她的话,自己的声音也柔软了下来:“你不知道,我的发妻已经故去了。”
意歌冷笑:“原来如此。”
张正宇把双手贴在门上:“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知道我不好!
原谅我吧!如果今日见不到你,我立刻撞死门前。”
两颗心被一道门阻隔,但静得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门从里面打开了,意歌终于近距离站在了张正宇面前,颜容未改,只是鬓边多了几茎白发,她冷冷地说:“除非你明媒正娶我。”
张正宇百感交集,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啼哭,划破了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