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木兰花】龚自珍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真正爱花的人,会将花当成是自己的爱人。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就是阳光、水、氧气,维系着她的身体与灵魂。任何时候,你呵护她,她亦呵护你,共同尘往尘来,呼吸命运。如此,才有人,在她长夜孤独时,故烧高烛,输给她以暖意;在她风雨谢世后,手持锄具,还给她以净土。
这种姿态,不是无知,不是做作,而是一种与自然相拥的雅致关怀。年幼时,翻开一页页的唐诗宋词,发现随处可闻花香,随处可见花影,乏味得很。长大后倒觉得,那时候,人有生命,花却无;而现在,人无生机,花却有。人们每天穿梭于钢筋水泥之中,卑微得像一粒尘埃,利来利往,丧失灵性,任谁也开不出花来。
在清代,论起第一爱花之人的称号,人皆以为唯有曹雪芹当之无愧。是因为,在长长的红楼画卷中,林黛玉手把花锄,收葬落花,婉转地吟咏了一首《葬花吟》的绝响,勾起众多读者的惆怅。其实,并不尽然,若打开厚厚的册页,有一名士人,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情怀,就在雪芹之上。他,就是龚自珍,我们从他这阕《减字木兰花》便可看出端倪。
这阕词的小序云:“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夜雨”一阕,乃是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嘉庆二十六年,龚自珍随父亲龚丽正驻于上海。当时,龚丽正身居江南苏松太兵备道一职,由于他素有文名,所以几乎每天都有文人墨客来造访。龚自珍也结交了一批朋友,闲来就唱和诗词,切磋琢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不少诗词文章。时光是韵脚,把每一天都押得错落有致,富有节奏,就像一首清新的曲子。他原有的忧伤逐渐退后。
某日,龚自珍照例在窗下抄抄写写,过去经史子集的沉淀,使得他的才思喷薄而出,但不知为何,他停下了手中的笔,单手支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种状态维持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忽然起身,打开了躲在墙角的箱子,里面满是纸张,每一页都承载着娟秀的小楷,望之如一串串珍珠项链。
“这是什么?”他原本要查找从前写的几分资料,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纸包。他拿起来,感觉很是柔软,纸包的背面是自己题的辛弃疾的《摸鱼儿》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他打开了纸包,一片片红色花瓣悄无声息地坠落地上,他心里重重地战栗了一下。
回忆逆流而上。十年前,龚丽正在北京为官,他们举家迁往京师,住在北京悯忠寺南宅。悯忠寺即法源寺,修建于唐贞观年间,雍正时更名为法源寺,是北京最古老的名刹,寺内花木繁多,最以海棠闻名。
年少的龚自珍得以在此安心读书,考取功名。这一包花瓣,就是寺院里的海棠。那应该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早晨,那些海棠花经不起昨夜的风吹雨打,早已飘零满地,他行走在花香依旧的小径,俯身去拾取那一片片的花瓣。她们当中,有初生的,有老去的,前几天还生机勃勃,今天却被自然的另一只手攥紧肆虐。生命亦复如是。
当时,他十七岁,正是一个与春风窃窃私语的花季。在拾花瓣的过程中,他想起了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他将花瓣用纸包起来,并在纸背题了这阕词。这一切,使得他对自然有了一番切身体悟,对生命有了一种无常感慨。
他收集落花,只希望,她们不再遭风雨的打击,不再受世人的践踏。他不忍看到她们从绚烂变成尘土的过程,他要做她们在人世间永恒的驿站。
十年后,这些花瓣再次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颜色依旧,却已干瘪。他泫然涕下,写下了这一阕《减字木兰花》:
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十年风雨,十年岁月如河,他一路涉水而来,尝尽了艰辛,历尽了沧桑。也许,他忆起了一个女子——段美贞。美贞是他发妻,亦是他表妹。在他的印象里,她永远贤淑典雅,素面朝天。怎能忘记?
新婚的那夜,他们各自剪下一绺头发,然后将两缕青丝互相绾结缠绕,以誓结发同心、生死相依。自珍告诉她,自己是一朵孤花,在墙角明媚如许,今天终于有人来攀折。她含笑不语,只是俯首折弄衣带,仿佛在传递着一种声音:我永远做你的叶子。
他抱紧了她。
他们结婚的地方在苏州。流水,小桥,云絮,鸟声,增添了他们幸福的感觉。
新婚燕尔的龚自珍并没有泯灭济世安民之志。次年四月,他参加顺天乡试,可惜没有考中,这已经是第几次落第了。他在沮丧中又想到了美贞的眼神,坚定而温柔,他开始振作起来。可他不会想到,美贞将永远封存在他的回忆里。
同年七月,美贞病逝于徽州。原来她婚后就疾病缠身,初时尚不明显,后来却越发严重,而庸医误以为是妊娠,吃了几副安胎药不见效果。最终,她还未见到归来的丈夫,便匆匆离世。
真的要相信缘分。被缘分牵系的两个人,即使还未见面,彼此就已经开始思念。可到了缘尽的时候,即使你觉得还在起点,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终点。这时,你才明白,对方只不过是你生命里的过客。
落第,丧妻。龚自珍痛得无以复加。那年的冬天,他亲手种下了一株梅花,并以梅花自喻。似乎是在告诉我们,他想要效仿宋代的林逋,把梅花当作自己的妻子,人花合一,永不分离。
当年心,当年事,历历在目,愁肠百转。身世依然是落花,龚自珍始终逃不过世间的规则,他续娶了一个女子。但又怎能忘记,那个铭在心墙上的名字。他同她的身世,都像这纸包里的花瓣。手中的片片花瓣,假装是她,假装耳鬓厮磨。只是,不知道是谁将这包花瓣搁置在箱子里?
也许是她。也许就是那个永结同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