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离离:情漠漠 魂离离 那些词 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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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连理枝

【减字木兰花】纳兰性德

花从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回忆终于,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秋天。到老了,落木萧萧,月光侵水,人可以很安静地躺在座椅上咀嚼日子。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没有谁可以陪你一直走下去,但你的生命里总会有一段明媚的相逢,这算是岁月给你的恩德。只是,在昨天,雨缠线结成思念;在今天,伞遮着脸彼此擦肩。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饮水、楞伽山人,清代着名词人。顺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纳兰容若出生于一个达官贵人家庭,因是腊月降生,故小名又唤作冬郎。想象那一天北风卷地,大雪纷扬,周围所有人都喜上眉梢。岂知,容若的一生,不能如松柏挺拔长活,却如温室的花,几经风雪便很快凋零。他的眼泪,不会为功名大业抛洒一点两滴,失去了就失去了,唯有爱情,他却始终萦绕心底,不能忘怀,他不是不知道人世的沧桑,但命运从来不由你我——早恋的入宫、妻子卢氏的早逝,这些人,这些事,都将他的内心洗劫一空,剩下他那满是惆怅的躯壳,饮尽风霜,度过余生。他死于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年仅三十。民国时期,张恨水先生在《春明外史》写到一位才子,也是壮年去世,其友悲痛地道:“看到平日写的词,我就料他跟那纳兰容若一样,不能永年的……”容若的词确实反映了他复杂的内心世界,情之一字,由他的辞章承载着,漂向那不知名的远方。

这首《减字木兰花》,是纳兰在暗哑诉说着自己的不幸:人生最无奈的相遇,是缘浅情深的相遇,不是相遇太早,就是相逢太晚,若早知道前世的花朵开不出今生的果,我便不会在某个渡口为你搁浅,为你等待。自从你离去后,再美的花丛我也懒回顾,我总是悔恨如杜牧一样,寻芳较晚,彼此错过。到现在,只怨窗棂下的那颗红豆,当初许你的,在岁月里业已腐朽,但我相信你一定会,理解我这相思的苦楚,愿意和韩凭化作枝叶相连的相思树。

我与你在宿命的河流里,背道而驰,越漂越远。纳兰在怀念谁?

他在词里用了一个典故,出自晋代干宝的《搜神记》。相传,在战国时代,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娶妻何氏。不料何氏的美貌引起了康王的垂涎,康王利用至高无上的权威将何氏夺了过来,韩凭满腔怨恨,被康王囚禁,并定罪判服城旦做苦力。这一处,何氏以泪洗面,叹流年不利,她面对风刀雨剑,亦心存一丝渴望——偷偷写了一封信,叫人给韩凭送去,信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不久,宋康王得到了这封信,但是对这十二字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把信给大臣们看,苏贺说:“久雨不止,是说心中愁思不尽;河大水深,是说两人长期不得往来;太阳照见内心,是表明欲死的志向。”

如此解释,若合符节。一想起何氏整日里双蛾频蹙的表情,不由得康王不信。不久,韩凭自杀。康王以为何氏应该死心了。

独活意味着耻辱。宋康王在与何氏一起登高台的时候,何氏突然从台上跃下,康王大惊,他的随从无法拉住她,因为何氏的衣服事先已经弄得很朽烂,经不住手拉。就这样,何氏自杀身亡。何氏在衣带上写下遗书:“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

宋康王大发雷霆,自然不肯遵从何氏的遗言,使韩凭夫妇的同里之人埋葬了他们,但是却让他们的坟墓遥遥相望——连死都不让你们在一起!宋康王还想挑战二人的灵魂,说:“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没过多久,就有两棵大梓树分别从二人坟墓的两端长出来,短短十天,就长得足足有一抱粗。两棵树树干弯曲,彼此靠近,它们的根在地下相交,树枝在上面交错,还有一对鸳鸯在树上栖息,早晚不分,交颈悲鸣,声音时高时低,触动着宋国人的每一根神经,被感动,被忧伤,于是国人称这种树为相思树。

因为懂得,所以怀念。纳兰也许没有见过相思树,但一定为这个美丽的传说流过清泪,他在这首《减字木兰花》里自比韩凭,这恰好说明,他与韩凭一样,与自己的心上人天各一方,无缘结合。根据前人论断,纳兰此词很可能是为早恋而作。他的早恋究竟是为什么入宫的?也许是皇帝横刀夺爱,也许是参与了选秀女活动,这一切,我们无从得知。然而这位入宫的恋人,纳兰一直是铭心刻骨的,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直白而悲郁,使读者一打开感情殿堂就直抵他内心。

不禁想起日本能乐《高砂》里的一句:“高砂住江一老松,本是无情物,却有连理名,更何况,我等乃是人间一生灵。”

情海无涯,孤舟远逝。这世间,有人让你懂得了爱,却转身消失在爱的世界里;有人清醒地为你活着,而那原来的幸福却已死去。

人何尝不希望江湖相忘,各自走进各自的梦乡?但有些伤口,真的就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