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邹氏女:监狱里女同性恋者的情感
2932000000001

第1章 引子

清晨,张雨荷往铝质双耳饭锅里扔进一勺剩饭,加水,加切细的青菜,大火煮开,加盐,搅两下,盖上锅盖,焖十分钟,做成一碗南方人喜吃的“菜泡饭”。原本青菜丝是应该用油炒熟才香,但经过底层磨砺,她习惯了简陋、草率。再从玻璃瓶里夹出一块玫瑰腐乳-这便是早餐了。胡乱吃下,之后漱口,把短发用木梳“刨”两下,连镜子也不照,知道自己再收拾也是一副倒霉相。拎上仿革黑提包,锁了房门,走出了机关宿舍。

起风了,吹动了马路两侧的梧桐树,树叶沙沙作响。离开省城整整十年,重返城市,觉得唯一没变的就是人行道上的老梧桐。

一九七八年秋,张雨荷跨出了监狱大门。这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因为在她的现行反革命罪行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恶毒攻击伟大旗手江青同志。一九七六年十月旗手倒了,张雨荷出狱的机会就来了。一年后,S省法院宣布“无罪释放”,人也回到省城。公安厅负责她的冤案纠正工作,开了个省直文化系统的平反大会。会上她最后一个发言,都以为要热泪盈眶地千恩万谢,谁知只说了一句:“我好歹走在了有阳光的路上,可惜更多人死在了没阳光的地方。”主持会的公安厅负责人的脸立马“黑”了。

文化厅负责张雨荷的政策落实工作,找她谈话。她对人事处处长说:“我有两条要求。一、不回剧团,因为十年前就是从那儿抓走的。二、我要住机关宿舍,好歹一间就行。因为机关宿舍有食堂,我懒得做饭。”

人事处处长想了想,说:“我尽力吧。”张雨荷口气柔和地说:“不给房子,我就住到你家。”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别忘了,我是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文化厅的最高长官是厅长,这一任的厅长姓伍,单名柏,是一个全国知名女作家的亲侄,喜欢舞文弄墨,省报上常有他不长也不短的散文,写写风景名胜,说说文坛掌故。伍柏对张雨荷安慰道:“放你半年假,四处走走吧!回来的时候,你的工作安置和房子问题,大概就基本解决了。”

“好,我等着。”

张雨荷从南京、苏州、上海、杭州转了一圈回来。果然,伍厅长说到做到。工作安排好了,在文化厅剧目室当干部,道地闲职,绝对冷差。上班无非是喝茶、看报和闲聊。若有歌舞、戏剧、曲艺演出,就去礼堂、戏院泡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剧目室评估演出,张雨荷低着脑袋,一遍一遍看说明书。同事叫她发言,她说:“我刚出狱,现在只会骂人扯谎偷东西,专业知识全忘了。”

这话把剧目室主任气得够呛,跟伍柏厅长说:“把她调走吧,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一样。”

伍柏瞥了一眼:“人家关了十年,没疯就是好的。等恢复了灵气,兴许你还赶不上她。”

张雨荷的住房也分配好了,是机关宿舍没人要的一间“三无”小平房。所谓“三无”即无卫生间,无厨房,无日照。之所以没人肯住,主要原因是最后一条,嫌二十四小时无日照,人称“阴宅”。张雨荷二话不说,扛着铺盖卷,搬了进去。她不嫌,这比住牢房强多了。她不买家具,到机关库房去找,那里破桌椅,破衣柜,破书架,一应俱全,张雨荷挑了几件拉到“阴宅”,烧一大锅开水,放点碱粉,把所有的旧家具烫过,拿刷子刷上几遍,再晾干,就用了起来。老家具咋啦?收过尸的她,死人的东西也敢用。

以往的张雨荷爱说笑。不承想,平素所讲的闲话、怪话、牢骚话、落后话、反动话在“文革”中被一一揭发出来。她在剧团供职,演员揭发的时候,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有的还加上表演。原本很普通平淡的一句话,经过形象化处理,都成了射向社会主义和党的支支毒箭,饱含恶意。出狱后的她,决心接受教训。

偌大一个省文化厅上下几十口,她谁也不搭理,唯有两人例外。一个是食堂卖饭菜的黄大妈。中饭,晚饭,张雨荷餐餐顿顿都提前来到食堂。端着两个大大的搪瓷碗,候着。黄大妈在哪个窗口卖饭菜,她就站在哪个窗口。小玻璃门儿一拉开,张雨荷总是笑眯眯地叫声:“黄大妈!”又笑眯眯地看着热腾腾的米饭和香喷喷的炒肉,盛进自己的碗里。临了,还不忘笑眯眯地说上一句:“谢谢啦!”时间一长,话就多了,张雨荷常向她请教:“猪肝汤怎么做才香?”“蒜苗炒腊肉,你是怎么做的呀?”周日,机关食堂关门,张雨荷自己烧菜。到了周一,她会主动向黄大妈汇报自己的“烹饪”心得。两人亲热极了,黄大妈给她的饭和菜总是比别人多。其实,张雨荷原本就会烧菜,她不过是装傻卖乖罢了。这是监狱里带出来的毛病,女囚们个个讨好饭灶的炊事员,只为碗里能多上两口饭,一勺菜。

张雨荷搭理的第二个人,是文化厅传达室的李大爷。剧目工作室只有一份省报,这张省委机关报,她在大牢里足足朗读了十个春秋,现在都“条件反射”了:

瞧见报头,人就晕。她从读中学开始,就喜欢翻阅报纸和杂志。家里,父母订阅了《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且一订就是十几年,直到“文革”抄家,扫地出门为止。外省的报刊杂志,文化厅里也是有的,不过都是给处长级以上干部订阅的。

张雨荷跑到传达室,亲热热地叫着:“李大爷!”接着跟李大爷商量:“每天清晨能不能把《文汇报》和《光明日报》先让我翻翻,之后,再分别送给电影处处长和艺术处处长?”

李大爷问:“这两份报纸,你要翻多久?”“顶多半个小时吧。”李大爷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啪”的一声,张雨荷把准备好的一袋上海奶糖撂到三屉桌上。

上班后的张雨荷时不时在文化厅办公楼的过道里,与伍柏不期而遇。伍厅长喜欢和她闲扯几句。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们碰上了,在办公大楼前面的水泥小路。小路是通向庭园的,文化厅修了一个小巧的庭园,四季有花。为的是职工做完工间操,还可以散散步。

伍柏问:“听说,你现在是独身。”“是。”张雨荷答。“不小了,三十几了?”“不是‘不小了’,是挺老了。”“找个合适的吧!再赶紧生个孩子。”“不想嫁人。”

“为什么?能跟我说说吗?”张雨荷把目光投向天空,说:“不为什么,我喜欢独身。”

伍柏摇摇头:“时间再久一些,你会改变主意的。”厅长匆匆走了,小路就剩下张雨荷。以往,她觉得这个庭园很热闹,也花哨,今天开粉花,明天开黄花,一派草木气息。走进稍远一点的松林,特别让人心旷神怡。但是,此刻不同了:树叶稀疏了,色调凝重了,阳光也倾斜得厉害,倏忽的光线,像个逃学的孩子溜进树林,很快又溜走。阳光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自己告别了的青春……张雨荷加快脚步离开庭园,免得伤感。回到办公室,刚好下班,慌忙收拾好钢笔、笔记本和正在死啃的黑格尔《美学》。

走到机关门口,李大爷叫着她的名字:“张雨荷,你的信。农场的!”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了-张雨荷心里一下子收紧了。她是谁?

她叫邹今图。一个让张雨荷“独身”至今的女人。张雨荷站在机关门口,急惶惶把信封拆开。没错,就是邹今图写来的。纸薄,信短,监狱有规定:一封信只准写二三百字,只许写给亲人。

张雨荷:

原谅我直呼姓名,既不能再叫你同改,也不能称你为同志。

知道你释放了,又恢复了工作,我太高兴了!你好吗?我们不是亲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是经过邓梅干事特别批准的。要告诉你的是,今后我会更加努力地、自觉地劳动改造,争取人民政府宽大减刑,提前释放,为的是早日和你见面。

祝你思想好,工作好,身体好!

邹今图

张雨荷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到一家电影院买了张印度老电影《流浪者》的票。她要用拉兹与丽达的故事,赶走对监狱的回忆。但是回到宿舍,人躺床上,邹今图就钻进了她的脑子。

人未合眼,心已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