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荷到M劳改农场女犯中队,就认识了同在二工区劳动改造的邹今图。她给人的印象很不一般:如男子一样的壮硕,比所有女人都灵巧。出工,她走在前面。跨一步,顶别人两步。收工,也走在前面,别人筋疲力尽,她神采奕奕。回到监舍,大多数女犯在洗洗涮涮,邹今图已收拾得妥妥当当,换上干净衣裤,盘腿坐在铺位上,一针一针纳鞋底了。她的面孔无论从正面看,还是从侧面瞧,都带“男相”,四方脸型,鼻隆嘴阔,皮肤微黑,眼珠是灰黄色的,头发粗得吓人,好像每一根都能当铁丝用。邹今图的针线活儿实在好!拿上针线,那粗大的手指顿时柔软起来。绣花针拖着细细的五色棉线,像着了魔一样,飞来穿去,缠来绕去,又服服帖帖落在布上,组成美丽的图案。她和刘月影的女红是中队里最好的,差别就在花鸟图案的设计和颜色上了。刘月影的艳丽,她的淡雅。
张雨荷喜欢看邹今图刺绣,除了她喜欢看,那个半疯癫的留美博士李学珍也喜欢看,而且一看,就不说胡话了。张雨荷没看几回,二工区组长苏润葭就警告张雨荷:“别接近她。她是根针,你若成了线,那就缠死了。”
张雨荷奇怪:“什么叫缠死呀?”“黄君树就被她缠上了,每年挨罚。”“她俩咋啦?”
苏润葭不答。
“到底怎么啦?”张雨荷又问,苏组长悄声吐了三个字:“磨豆腐。”“什么叫磨豆腐?”张雨荷忽地懂了,喊了一句,“是不是同性恋呀?”
“你喊什么!”苏润葭狠狠瞪了一眼。
张雨荷觉得自己是“蒙”对了,对“磨豆腐”三个字,却是不解其意。
自苏润葭提醒后,张雨荷也曾留心观察,似乎邹、黄二人的行止没什么异样。她对黄君树印象不错,清秀,纤弱,沉静。从不说脏话,还有难得的文气。
初夏,周六的晚上,女犯中队陈司务长,从收音机里听了天气预报后,便把张雨荷叫到队部办公室,说:“我不得空。派你明天下山到县城的粮站,把我们中队下个月的囚粮指标办好。”
“是。”张雨荷站得笔直,简直是喜出望外!陈司务长随即将盖了农场公章的三联单递给她,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元钱钞票,说:“你在县城给我买两包代乳粉。陶陶等着要吃。”陶陶是她的儿子,一岁多。陈司务长又补充一句:“你带张塑料布去,把代乳粉包好,听说明天有雨。”
回到监舍,易风竹问道:“是哪个干事叫你?”“陈司务长。”
“司务长叫你,准是有好事。”“为什么?”
她舔舔干瘪的嘴皮,说:“司务长喊犯人办事,肯定是要你买吃的、穿的,对不?生产干事派犯人到场部,肯定是领农药,扛化肥。最怕管教干事喊犯人,一定是有谁检举了你,叫你去‘背书’。”
苏润葭打断易风竹的话头,说:“你就会讲劳改经。晚上政治学习,让你说说国内外大好形势,怎么吐不出一个字来?”
听说张雨荷明天要进县城。那些坐在自己铺位上打补丁的、纳鞋垫的、靠着枕头养神的女囚,都围拢来了:
“你帮我带半斤糖吧,我给你钱。”“我要一块香皂。”离张雨荷铺位最远的犯人叫陈慧莲,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皮夹,翻出钱来,请人递给张雨荷,恳切地说:“你明天进城,帮我买半斤水果糖,要上海货。我有时发虚,心慌,嘴里含颗糖,人就要好受些一点。”
陈慧莲七十岁上下,是天主教徒,面容消瘦,不苟言笑,一对眉毛,弯似柳叶,一口好牙,细密洁净。无论三伏还是三九,都是一件雪白的衬衫贴身,再配上煞白的皮肤,别说是监狱,就是在外面,这样的老妇也是少见。张雨荷小时读教会学校,能想象出她昔日的仪态来,怎地也发配到这里了?姜其丹偷偷告诉她,“她犯的是里通外国罪”。
张雨荷问:“是向外国人提供情报啦?”姜其丹把头一歪,轻蔑地说:“胡扯!拿我来说,仅仅和教会里的外国人说几句话,也是里通外国。”平素,张雨荷同姜其丹很“合拍”,甚至不用说话,凭眼神就能交流。犯人之间的“过节儿”,张雨荷搞不明白,除了问苏组长,就去找她,而且她比苏润葭有人情味。
张雨荷对陈慧莲说:“你的病靠吃糖不管用,要找卫生员才行。”
“你是指那个吴艳兰吗?”她摇摇头。“她怎么啦?”
陈慧莲说:“这个人心肠不好,从来不把我当病人。”
“为什么?”“嫌我是资产阶级加帝国主义走狗,罪大恶极。”“吴艳兰是一贯道,她有资格说你?我看天主教比一贯道强。”张雨荷这句话,让从来不笑的陈慧莲,笑出了声。可怜她瘦成一把骨头,张雨荷说:“半斤太少,吃不了几颗就没了,遇见奶油的,就给你买一斤吧。”
“奶油糖?”陈慧莲眼里闪出光亮,接着又叹气,说:“不能多买啊,我和你不同,没有经济来源。”
陈慧莲是老病号,心脏病严重。这病在外面还有治,可到了监狱,只有等死。女犯中队的干部批准她不外出劳动,已是法外施恩,特别宽大了。姜其丹暗中帮她料理生活琐细,为此多次受到点名批评。她不管,照样干。一次,给陈慧莲洗内裤,被告发。
晚上,在小组学习会上,她站在当中,工区干事邓梅问:“你错了没有?”
姜其丹答:“错了。”“错在哪里,你说说。”“错在违反监规。”
邓梅问:“监规怎么规定的?”“犯人之间不得互相拉拢。”“下次陈慧莲叫你洗东西,你做不做?”姜其丹不答。
“你还做不做?”她低着头,只是低着头。
邓梅急了,走到她跟前,吼道:“你以后还做不做?”姜其丹仍是不吐一字。
“啪”-邓梅伸手扇了她一个耳光。这是张雨荷第一次看到邓梅发威,打人,没想到挨打的是姜其丹。姜其丹当没事儿一样,把头一扭。扭头的一刻,与张雨荷的目光相遇了。那一瞬,张雨荷觉得她就是英雄。
张雨荷接过陈慧莲的钱,姜其丹就凑过来问:“她给你多少钱?”
“五毛。”“你等着,我再添几毛。”
别看监狱犯人穿一样的衣,吃一样的食,日子还是不同。张雨荷的母亲每个季度都有汇款,尽管每次不过两三块钱,但就凭着这个,她成为女囚们最羡慕的人。像死去的汪杨氏,尽管有四个儿子在公社劳动,可她还要从每月二块五的零花费里积攒点钱,春节的时候寄给儿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说:“当社员还不如当犯人,只有工分,没有现钱。”刘月影不也是攒钱寄给在成昆线上工作的儿子吗?差别就是这样大。张雨荷觉得监狱苦,可许多农村犯法分子觉得囚徒除了没自由,日子过得比社员强!怪了。
即使没有政府提倡和展开“改造与反改造”斗争,犯人之间也始终存在着无法消除的摩擦、隔阂与罅隙,由此生发出许多的口角、较量,甚至打斗。然而,在“吃”上,所有的罪犯都是一致的。
“张雨荷,给我买一个猪肉罐头吧,记住!挑的时候,要选猪油多的。”说话的是黄君树。
“我怎么知道油多油少?”黄君树说:“你就看玻璃瓶子里上面的那层白油嘛,厚,就是油多;薄,就是油少。”
张雨荷笑了:“我还真的长了见识。”李学珍凑了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新崭崭的五元钱钞票,大声道:“我要买十斤糖!”好神气!易风竹从后背给了她一拳,说:“你以为在美国吧?
想得倒好,十斤糖!”
监舍的人哈哈大笑。张雨荷说:“我买不了那么多。”李学珍气呼呼,问:“为什么你给黄君树买?给陈慧莲买?分明是不平等嘛!”
很久没听过“平等”这个词儿了,张雨荷接过了女博士的钱,说:“我尽量吧,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待众人散去,苏润葭对张雨荷说:“明天给我称半斤豆瓣酱。有时嘴里头真没味儿!喏,这是瓶子,里头有两毛钱。”
“你怎么把钞票放到瓶子里?钱是最脏的东西。”张雨荷说。
“再脏,也没这里的人脏。”“我就觉得自己不怎么脏。”张雨荷说。虽然监规上规定,罪犯不得高声喧哗,实际上,只有等所有的犯人都入睡了,这间拥挤着几十人的牢房,才会有宁静。
无需多久,监舍里鼾声起伏。张雨荷一向患有失眠症。到了劳改队就无药自愈了。其实,有药:这药,就叫“累”。收工回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想躺倒,躺在哪儿都可以,倒在什么地方都行。这个夜晚张雨荷毫无睡意,全副心思地盘算:明天进城自己该吃什么?炒肉一份,是肯定要买的,要一口气吃光,一片也不剩。若碰上炒猪肝,也要尝上一盘,唉,好久没尝了。要吃上两根焦黄的、香香的油条,还要一碗炒饭,再要一碗馄饨,一碗醪糟,里面的鸡蛋要放两个,起码两个。最后还要吃点甜的。张雨荷很清楚,犯人来自五湖四海,有的在家里听留声机,有的门前听狗叫,有的读了半辈子书,有的种了一辈子庄稼,如今同睡一条铺板了,还有了许多相同处。最大相同处是都想吃好的,如一碗白米饭,一块大肥肉。
第二天起来,张雨荷的精神并未因失眠而萎靡。当班的干部是中队长,见她穿的衣服不像是上山劳动,便问:“你今天去干什么?”
张雨荷答:“报告中队长,是昨天陈司务长让我进县城拿囚粮的三联单。”
中队长又问:“就派你一个?”“是。”
陈司务长大概是听见了中队长的询问,忙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解释道:“就是到县城拿张三联单嘛,派个有文化的犯人去就够了。”
中队长点点头,不再说啥。张雨荷心里高兴透了:这一下,没人监督了,想吃啥,吃啥了;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了。
张雨荷下山了,快步如飞;如同怀春少女扑向渴望已久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