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禅说,素有“老僧看山三十年”以景物说境界之说,素平曾有苦苦问得法藏究竟之过程,于今,其心已是平常心,以此心译注黄檗无念禅师话语录,字里行间,自然和气晓畅。
禅法,不在耳朵唇吻,在修心。素平心镜黄檗无念禅师所传之心灯,意义在经论之间的互融互摄,他作为一个优秀画家,常年践行水墨间,故有两行心觉:一方面,深明物实世界以一摄万,以万归一之统一性;另一方面,则深解物实世界无始无终之无限性。因此,素平素向往与自然同体,通过超越有限自我肉身,藉此令自我生命常以水墨为载体,进入浩瀚宇宙,周流于文化天地。
英气不如和气,和气方能万物自得。在心灵同于宇宙本体之中,超越自我的意义,便是以此可以导引人心进入恒久不灭的世界,这便是黄檗无念禅师(以下简称无念禅师)总是以是事说是理的本原。素平的译注,处处是清凉,且能以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在译注之外略有阐释,但又没脱离这个本原。昔灵山法会,大梵天王以金色菠萝花献佛,并请说法,然佛仅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这是禅宗以心传心的第一宗典故。侯素平译注《黄檗无念禅师话语录》以“禅非一枝花”定名,正是实相无相的正法眼藏。
偈曰:明珠入清水,我是此花身,一花一世界,非法非非法。可见,“禅非一枝花”的定名,乃是涅槃妙心导引出的微妙法门,是打开无念禅师话语录大意的金色钥匙。
当代文坛、画坛乃至歌坛、影坛,流行言禅,但大多机缘疏浅。其实,“理”不远人,禅非一枝花,观山水草木,可见宇宙之仁爱之心,观鸡雏花卉,可见人之隐恻之心,此花为花,此花非花,故禅也是一枝花,此义近于庄周梦蝶,不知蝶是庄周,庄周是蝶,侯素平译注《黄檗无念禅师话语录》,通篇皆有僧肇“不真空”的思想闪光。
二
素平书中有述,晚明的无念深有禅师,湖北黄州人,俗姓熊,十六岁时染患天花,非常痛苦。后来他想,也许发心出家就会好了,出家后果然身体渐渐好转。有一次,无念深有禅师听到有位老僧说:“十方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若人不了道,披毛戴角还。”他听了心中大生警惕,于是决定游方参问,以不负锱铢的供养。云游期间,他听到一则公案:一位学僧问大休禅师:“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大休说:“黄瓜茄子。”无念深有对这个公案起了大疑惑,为此,他走遍江南去参礼诸大名宿。到了庐山大安禅师处时,大安禅师问他法名,他回答“无念”,大安禅师反问“谁是无念?”无念深有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此即是“双非”中连“有无”也被“双非”,然后,知物无等差,而主体自在——此自在,立于庄子“至大无外”、孟子“先立乎大”是也,禅语禅机,意义在此。
自隋唐至明,千余年间,中国人思想的生动活泼在禅。《宋元学案》卷七十七,朱亨道记:“鹅湖之会……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陆九渊当时有诗“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见《象山全集》二十五)朱熹后来赋诗“旧学邃密加商量,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陆的“明心”深受禅说之顿悟说影响,朱的“崇德”,也与禅说之定慧双修有关。故禅的生动活泼的意义,乃是教会了宋明理学学者和明清心学学者在“范式际”语境,找出解决思想迷茫的方法论。
一言以蔽之,历史上的理学学者、心学学者,深受禅宗影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譬如,取月印万川,即“一月普摄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禅门经典,对“理一分殊”进行譬喻,等等。藉此,不难看出,禅思在历史上所起到的作用,于当今,仍有很重要的借鉴意义——尤其重要的是,素平所译注的《黄檗无念禅师话语录》,产生于理学学者、心学学者文化视野之外的晚明。
三
在晚明,《黄檗无念禅师复问》是奇书,素平对书中几十则公案的详实注释解明,也算做成了一番有益当下中国文化建设的大事业。
书中所涉及的重头戏,是书中通过转引译注的《黄蘖无念禅师复问》所涉及的无念禅师与当时文人交往时借禅弘道的跨时意义。从书中的内容可见,无念禅师一方面对先后于北宋景德元年(1004年)至南宋嘉泰二年(1202年)的近200年间分别成书“五灯”能够贯通把握、括摘枢要、芟夷枝蔓,另一方面,对前秦至两宋间中国文化元典有深刻理解与把握。在禅宗大意中,素有智门莲花荷叶之喻。此即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叶。”这是藉此先为“理在事先”铺垫注脚,复为“事有先后秩序”方为理作喻,这正是中国人的以实事证理明之法。
上述“五灯”,系指五部禅宗灯录:(1)北宋法眼宗道原的《景德传灯录》;(2)北宋临济宗李遵勖的《天圣广灯录》;(3)北宋云门宗惟白的《建中靖国续灯录》;(4)南宋临济宗悟明的《联灯会要》;(5)南宋云门宗正受的《嘉泰普灯录》。按理说,有了以上“五灯”的结集成册(即《五灯会元》),无念禅师的话语录是否重要,也就成为大问题。不过,我们必须注意到,无念禅师话语录,面对的是前述明末社会人心极为需要解决问题的选择性对话;此外,侯素平精通一艺,欲精通一艺,必须合三教而宗陆九渊提出的“收拾精神,自作主宰”的主张。故侯素平能体验中国文化元典真谛。这正是禅宗法门之一。所以,素平的阐释性译注,其可信度,应该高于纯粹的书斋学者,高于经院学者。
四
至此,还应该申明的是,万古寂静中的现世说法,之所以还有现实意义,乃是侯素平译注无念禅师话语录,意不仅限于当代。江山无尽之意,藏于物类之表。昔者,受禅影响颇深的苏轼曾言“盖将自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说,从万物变化方面看,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一瞬都不曾保持过原状,而从万物永恒不变的方面去看,今圆的古月和川流的江河,则是恒常没有穷尽的,因此,文化也是既常变常新又恒常永在的。
总之,无念禅师对儒学和道家学说,均有研究,在此基础上,他把儒家的“礼”、道家的“无”和佛教的“圆融”融合在一起,创立了他的体系化的禅宗学说,这使他在晚明以降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同时在这个意义上来看,素平的这部阐释性译注《禅非一枝花——黄檗无念禅师话语录》,定能如春阳、时雨,惠人以渔。
时在2012年8月
貌古风高——黄檗无念禅师小传
晚明,是一个经济扩张、政治腐败、道德沦丧、思想与宗教走向锋芒毕露的时代。在日渐不安的政治局势中,当时众多的文人受到探索自我的心学鼓励,极度兴奋,大力追求新奇刺激。文人的这种行为在现实生活中自然影响到了当时的佛教圈,一时间佛门内狂禅热炙,弊端日渐显露。越来越多的僧人偏离定慧不二的思想,沉溺于对公案的知解,玩弄机巧,争强好胜,徒呈口舌之快,甚至做出言行离宗的行为!
面对这样的环境,黄檗无念禅师从容淡定,以自己甘于闲寂、不与人争亦不执空枯坐的精神结庐荒野深山。铲荆棘、垦荒田,起佛殿、建僧舍。效百丈祖师,严立清规,重振僧纲,自种自食,安心办道。在佛教历史不可逆转的颓波中,貌古风高,又洒脱自在地展示着中国禅宗祖师的风采。
黄檗无念禅师(以下简称“无念禅师”),法名深有,号无念,别号西影。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二月十七日生于湖北麻城县太平乡高岸村,俗姓熊。无念禅师五岁失去父亲,家境贫苦,与寡母相依为命。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十六岁的无念禅师患上痘疾,生命垂危,其兄与叔父在无奈中商议,祈求如果菩萨能保佑无念禅师病愈,就许其出家。之后,果然昏迷中的无念禅师奇迹般地清醒过来!等到痊愈,家人即送无念禅师到荡山袁家坳落发。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一日,一位游方僧人来到荡山,见无念禅师对他恭敬有礼,就对无念禅师说:“你既出家,当为修行……十方一粒米,重如须弥山。若还不了道,披毛戴角还(六祖语)。”游方僧人当头棒喝的告诫,使无念禅师悚然惊醒,从此下定决心,广参善知识,早日究明禅宗妙旨。
随后得到告诫的无念禅师,悄悄离开荡山,前往伏牛山,途中遇到一位僧人,将无念禅师引到徐州七尖峰。七尖峰本来住有一位大善知识,号大休。可是当无念禅师到达七尖峰时,大休禅师已经圆寂!无奈,无念禅师就问一位熟悉大休禅师的禅僧,大休禅师生前有什么开示往来僧人的语句。禅僧说:“昔有一僧从峨嵋山来,为道甚切,一到要见。休(大休禅师)正在茄园架瓜,僧到园中问曰:‘如何是西来意?’休指茄曰:‘黄瓜茄子。’僧不契,再问。休曰:‘莫唠叨,黄瓜茄子。’”无念禅师听了也是不明白“黄瓜茄子”的意旨,心中生起大疑惑。遂再往伏牛山、北京参问名宿,却又无所获。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无念禅师登坛受戒。
受戒后,无念禅师仍疑情结滞,胸中郁闷。复往五台山,路上遇到僧人宝珍。宝珍见无念禅师胸中苦闷,就对无念禅师说,他的老师古清禅师就是善知识。无念禅师问:“既是善知识,有何教诲?”宝珍说:“昔有一僧号无尽,事我师三载,求道甚切。先师问:‘尽你吃我三年饭,如何不还我饭钱?’尽曰:‘我不昧心。’先师曰:‘那个是你心?’尽茫然而出。至饭后叫无尽:‘如何不送饭钱来?’尽曰:‘我不晓得哪个是心。’先师怒罚无尽佛前头顶一砖跪至晚,饭后汤水都忘吃,浑身汗流。跪至更深,众曰:‘你且放下砖,待老师起来再顶。’尽曰:‘你各人去睡,莫管。我骗了老师饭吃,若不知心,跪到明年。’跪至五更,闻鸡鼓翅而鸣,抛下砖击门喊曰:‘接饭钱。’先师曰:‘如是,如是。’”无念禅师听完问宝珍:“当时送个什么还饭钱?”宝珍说:“你去问他。”无念禅师又问:“他在哪里?”宝珍说:“他往终南山去了。”至此,无念禅师又加重了一重疑问。
这时,疑情不散的无念禅师,再转问一禅师。禅师曰:“禅难明白,不如念佛,求生西方容易。仗阿弥陀佛威力,慈光摄受,临命终时,生于彼国,花开见佛,岂不快哉!”无念禅师依此教诲,回至麻城,结庵于丫杵山。闭门禁足,昼夜六时,专求往生。一晃三年过去,虽然终日念佛,心中疑滞仍然不散。
无奈,无念禅师又复遍参江浙,转至庐山,参礼大安禅师。大安禅师见无念禅师,问道:“汝号什么?”无念禅师一脸茫然,对答不上来,只好忧心忡忡地下山去。回到船中大病一场,吃饭喝水都很困难,不禁自己感叹:“无念自不识,枉做人在世上。”朋友听了,就劝说无念禅师从容一些,不要太着急。
复回麻城本山。一日夜里,与几个朋友喝茶闲坐,叙述自己数年来行脚参问的事。友人说:“何不问问你自己。”无念禅师问:“如何是自己?”友人说:“拿物非手,吃饭非口。”无念禅师听了朋友这些话,第二天早上吃饭时,不觉失手将碗掉在桌子上,心里想:分明是手、口,怎么说不是哪?到了晚上,忽然又听到一声哭声、一声笑声,二声相触,猛然有所醒悟!
又一天,无念禅师从榻上坐起出门,偶然看见一面盆挡在出门的地上,于是将面盆掇起来放回柜中,柜子旁边正好有一只果笼子,他顺手一推,不觉失手,触动了柜子盖,柜盖“噗”的一声打在他的头上。意外的一击,将无念禅师心中积瘀的疑滞,瞬间打掉,激动得浑然汗流,无念禅师抚掌笑道:“遍大地是个无念,何疑之有!从前疑滞,一齐看破。”友人听说了禅师大悟,就去问他:“你见个甚么?”无念禅师回答说:“亲见你我,才得个逍遥自在。”
万历七年(1579年),无念禅师住麻城龙湖(今湖北龙潭湖)芝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