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局内局外:中国历史中的游戏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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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权威至上原则(2)

因为世袭制度的原因,皇上的智商,肯定没有他身边的那些在官场里打拼上来的大臣的智商高,阅历也没有他们丰富。所以,需要一些地位不高但见识卓越的人充当御史、谏官、拾遗之类,给自己壮胆,和公卿大人们对抗。于是,朝廷上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方是地位高见识出色的公卿大员;一方是地位不高但同样有议政权的谏官,他们的背后隐隐地是皇上的庇护。这样一来,事实上的集体统治代替了秦朝那样的“独夫暴政”至少在理论上如此而大臣们,也因为有限地得到了对“天道”的解释权,可以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

汉朝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典型的案例,足以佐证个体们对“权威至上规则”的利用,那就是有名的“霍光废帝”事件:

公元前74年夏天(汉昭帝元平元年),年轻的汉昭帝突然去世,朝野惊恐。皇后上官氏年仅十五岁,未有子嗣,皇座虚位。为了继承汉室,以大将军霍光为首的群臣迎立昌邑王刘贺为帝。刘贺是汉昭帝的侄子,愚昧贪婪,得帝位后,更加荒淫放荡、君行不规,臣民生怨,危及汉家社稷。大将军霍光、丞相杨敞、京兆尹田延年等大臣围绕皇位废立,经历了一番激烈斗争之后,终于在未央宫承明殿上演出了一幕大戏:霍光纠集九卿,上表向皇太后施压,以“太后下诏废帝”的形式,令皇帝退位:

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日“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日:

“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缓、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盐。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日:“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日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日‘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表写得很长,事例生动具体,可以当一部短篇小说读,但主旨只有一个:你没有符合当皇帝的品行,你的行为已经引发天谴,国将不国,汉将不汉,所以为了维持刘家的“天子”身份,惟一的出路就是退位。于是皇帝易人,汉宣帝即位这次成功的废立,影响深远,以至后来的很多野心家都以此要挟天子下台,董卓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个,然后是曹丕和司马炎。

之所以在这里不厌其烦地照抄该妙文,是其文成为后来所有权臣废立君上的样本。耐人寻味的是,该文行文通俗泼辣,与所有“黑材料”的共性相符,达到了“老太太都能看懂”的白居易标准,与诘屈聱牙的封禅诏书相映成趣。

霍光成功了,魏征、东方朔也都在这个“权力桃源”里成功过。其中魏征靠的是忠诚和好运,东方朔则靠的是机智诙谐。但白居易和韩愈就没有这么幸运,两人“朝奏九重天”,穿越权力黑洞后,非但没有窥见桃源,反而一个贬谪、一个丢官。中国封建史上的“诤臣”下场近似白韩的居多。可见,“权威至上”作为一种原则,并不是普通的规则,“桃源”仅仅是暂时的憧憬罢了霍光的后人都被皇帝杀了个一干二净,甚至株连到亲族。所以变通原则的结果是皇上得到了警策,变通者却丢掉了脑袋;所以99%的公卿大臣,都明哲保身,半儒半道起来,皇上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中国这样大,百姓这样多,即使把一个地方的百姓都“治死”了,还可以“湖广填四川”,而且那也是“替天行道”的皇上的罪过。

公卿大臣们跪倒在皇帝脚下,默默吃食着俸禄,也就看不见他们后背所对的上天了。他们有时也看看地下,那里有老百姓的累累尸骨和董仲舒为首的一班大儒们。

原则的巨大“价值”

做了皇帝的人,和决心当好大臣(无论是忠臣还是奸臣)的人,都在维护和完善着权威至上的原则,这个过程大体上可以分解成两个字,那就是“瞒”和“杀”。对智商低或甘心当顺民的,就“瞒”;对聪明的、不甘心的,就杀掉。

但人的野心和物欲杀不掉,在皇上玩得过火或是皇上不把自己当皇上时,权威至上体系就需要寻找一个新的宿主了。于是,大小野心家有的从龙椅下钻出来;有的从山上杀下来;有的从水里爬出来,于是朝廷大乱,甚至天下大乱了。

但是要记住:权威至上的原则是不变的,野心家声称代表天,要干掉不称职的天子,但他还是要做新的天子,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野心家们可能不都具备朝廷的建制和享乐体系,但那方案,他们的手里肯定都有一套。洪秀全和他的班子撰写了很多理想的施政理论,但在他的心目中,“天王”绝对比“兄弟”有分量得多。他登基成为天王时,太平天国的官制要比清朝更繁缛,他的宫殿绝不比清廷简单,他的后宫更比清廷香艳,他处死的“妖孽”也以千万计权威至上原则永远是赢家。而解释这些原则的人,也就是统治学理论家们,自然也可以一代一代锦衣玉食地薪传下去。新君践祚,新朝肇建,必然要到山野中去访求他们的。从“权威至上原则”的高度向下看去,想当皇帝没有什么不对,关键是你有没有这个机会、这个决心,将来当一个什么样的皇帝,以及怎么对待身边的“兄弟”们。这些关系都理顺了,自然会有人豁出去陪你拼命(当然他们也都有自己的所图),老百姓中,自然也会有你的市场了蒙古入侵中原,尚且有人去投身“异族”的麾下屠杀华夏的“同胞”;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杀汉人时眼睛同样不眨一下。

因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主子黄袍加身,权威的彩虹形成他头上的光环,我们大家就都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了!所以吃鱼的陈胜称了王,吃人的黄巢称了帝,李白成心目中的大顺也有天堂一般的光辉。吴三桂要代表天下的汉人除掉“鞑虏”,而由他这个最大的汉奸来当所有汉人的皇上(他还一度很有希望得手),所以这个原则实在太有魅力,可以招引来无数的“英雄”前仆后继。

但天子毕竟是人群中的少数,纵使南北朝时期,皇上公卿的人数也比较少,貂尾不够了,用狗尾填充上,差额也可以绰绰有余,还不至于悬赏黄鼠狼这就决定了大家要想当帝王将相,必须在血海里先打拼出来,这就好比“权威至上原则”是一个养蛊的人,他先将各种精选的毒虫放进一个器皿里让它们互相毒杀、吞食,然后自己在旁边默念着一些大道理,而最后器皿里幸存下来的那一只,就是“蛊”了。这时蛊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只普通的虫,而是兼具所有为它所吞噬的毒虫的毒性,在外观和色彩上也有了异样,成为具有非凡能力的虫了,把它理解为“龙”的概念亦无不可,而且你看这个字:“蛊”,真的有种高出普通的“虫”一等的高高在上之感哩!然后,这个蛊就开始镇压、荼毒那些不服从这位养蛊的主人的异类了。

总之,权威至上原则的巨大价值,就在于它大于是非观念,或者说,可以左右是非观念,关键的关键是“解释权”的问题。这样一来,会打仗的兵家、会舞文弄墨的儒家就都在乱世中有了饭吃。无论是朝中的将帅、文臣,还是山中的头目、军师,那薪水名头不同,但购买力相差不会很大的。而对于普通的“虫”们来说,权威至上原则,使得他们有了成为“龙”的机会和理论基础如果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胜利,仅仅是像华盛顿那样成为一个四年一任的总统(还要受议会、法院和舆论的制约),那天下的英雄、大王、教主和他们的爪牙鹰犬,恐怕就会少掉很多的吧!

当然,龙椅也不是通向权威的惟一金光大道,所以野心家们不会被蛊的惊险生涯所挂怀的除了当皇上,其实“尊王攘夷”、“奉天子以伐不臣”、“挟天子以令诸侯”、“遗诏”、“矫诏”也同样可以使他们达到目的,区别只是坐得上和坐不上龙椅曹操当了魏王,就可以佩剑上殿,无须向汉献帝下跪。这样除了心理上非常舒畅,还可以随时把皇上干掉(因为皇上的剑术没有他精纯),甚至可以有一种当“导演”的快感,不时抚慰一下他野心勃勃的心灵。齐桓公也是一样,周天子固然是天子,但我们这里也一样是面南背北,一样有三拜九叩!

国家间也是这样:高丽见识了明朝的权威体系以后,便死心塌地地决定永世做天朝的藩国。而当它的身边出现了女真这个部落时,它就想迫使这个部落像自己臣属大明一样臣属自己,因此引发了不断的战乱和摩擦。而后来女真强大起来,称做满洲,足以与明朝抗衡时,它又十分自觉地尊满洲为宗主,称臣纳贡,那殷勤劲不比对大明的差。可见对高丽来说,谁是宗主谁是藩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权威至上的体系切实地存在着它的价值就在于,有朝一日满洲再衰落、高丽再强大了时,它可以享受“天朝”的荣耀,接受万国的纳币和美女,所以大家共同努力吧!

所以,每朝每代的圣主贤臣们,都自觉不自觉地维护着这个体系的荣光和神秘。大清雍正朝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平民曾静和张熙游说身为“岳武穆之后”的陕甘总督岳钟琪大人造反,结果被擒,被拷问时竟揭露出很多宫闱丑闻,皇上既惊且怒,便追查祸首,并将与曾静的训词,亲自结集出版了《大义觉迷录》,并在全国各地印发,在全国掀起一个“觉迷”的主题活动,并在事实上解释了很多民间对他在宫中的表现的诽辞皇上的初衷,自然是维护宫廷形象的纯洁性与清朝统治的合法性,是在维护权威至上原则,但他的太子弘历却是急在心里,因为中国宫廷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宫廷之一。清廷固然“比明朝好些”,取消了“豹房”之类,但一样不适合为老百姓和有识之士管窥,所以弘历一登基成为乾隆,立即冒着不孝之名,列《大义觉迷录》为禁书,并诛杀了雍正用来向老百姓示范“觉迷”成果的曾静、张熙二人乾隆认为,剥夺了老百姓对上层政治的知情权,就等于维护了权威至上的环境,蛊毕竟是蛊,即使大家都相信它是一只善良美丽的蛊也不行,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想做蛊的虫呢?保护一件东西的价值,最好的方法是令他人不知道它有价值,或者它的价值的存在方式。即使最下层的老百姓,也知道自家的“祖传秘方”不可轻易外泄的!

综上,我们可以明白一个简单而且有力的理论基础:权威至上原则是动不得的。在封建时代,像黄宗羲这样的理论家,在皇权集团眼中的可怕程度,要远远大于立“七杀碑”的天煞星张献忠。

在儒家的经典里,其实有很多理财的要义,身居高位,必须善于利用手里的政治资源,一方面为老百姓谋利益(分内);一方面也为自己向上晋升铺平道路(同样是分内)。好官与坏官,不仅在于有没有钱;培植势力,也不必亲手用“阿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