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皇族,又怎么会沦落到卖草鞋谋生的地步?皇族太浩大了,刘胜只是汉景帝14个儿子当中的一个,而刘贞又只是刘胜120多个儿子当中的一个,再过三百多年,像刘备这样的皇族成员,可能比大桑树上的叶子还多。当今天子要是给皇族发红包,长城拆了,一人一块砖也分不过来。而且,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权力在外戚和宦官之间争来抢去,谁还有心思治理国家啊,搞得地大物博的神州大地民生凋敝。刘备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161年,汉桓帝下令公卿以下的公职人员全部减薪,并向王侯借一半的租税,这样下来钱还不够花,第二年甚至连天子的虎贲营将士也接到了减薪一半的通知。入冬的时候,虎贲营的卫士们都抢着执行外勤,因为搞内勤的不发冬衣。公卿以下的官服本来是配给制,但是当年冬衣减半供应。这样的政权,正如一池绝望的死水,只等一场变革的风暴,掀起惊天骇浪。皇帝是泥菩萨过河,哪里顾得上遍布全国各地的本家?
何况,皇帝就是要刘备这样的皇族如此辛苦地为生存奔波——连吃顿饱饭都困难了,还有能力夺权吗?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向来是皇族,所以皇族一直受到打击,日子反倒不如寻常百姓好过。刘备的老祖宗刘贞是陆城侯,爵位可以世袭,正常的话刘备应该是个小侯爷,又怎会摆摊卖草鞋呢?这是因为刘贞只做了15年侯爷,就被汉武帝找了个理由削为平民,从此自谋生路。
但是,即使沦为平民了,难道只有卖草鞋才能活下去吗?就拿前街上的刘德然来说,与刘备差不多年龄,同样是陆城侯的后代,可是在刘备披星戴月向县城赶去的时候,刘德然却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活得正起劲,对刘德然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刘备却要天不亮就起身陪护母亲赶往县城卖草鞋。刘备的父亲刘弘在刘备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死了,娘就多了半个,因为娘要肩负起爹的责任。
可是,即使是贬值的皇族,即使没了爹,刘备也不该如此辛苦,因为他也算是官二代了。刘备的祖父刘雄和父亲刘弘都在州郡里做官。刘雄还被举荐为孝廉,官至东郡范县的县令。这样的家世,即使没有皇室背景,即使死了爹,吃喝应该不愁,不至于沦落到卖草鞋的地步呀。“大耳朵啊,天下即将大乱,你作为皇族,怎能不有所作为?”母亲这样说。刘备生下来就长着一双大耳朵,据说他回回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耳朵。刘备的手臂也很长,垂下来能超过膝盖。手臂这么长多少有点儿畸形,大耳朵则很有宠物的喜感,所以大家喜欢叫刘备为“大耳朵”。既然是皇族家的,那就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天下大势,从族里男人们的议论里,还有县城草鞋地摊前顾客的言语中,母亲知道天下即将大乱。也许,说大家盼望天下来次大乱才更准确一些。“要是编一辈子草鞋的话,岂不辜负了这双大耳朵!天下大乱的话,连草鞋也卖不成了。”这么辛苦地卖草鞋就是为了攒一笔学费,送刘备到一个名人那里读书,然后让名人把他推出去。政府选拔人才采取察举制,只有被推荐,才有可能当上官。和几乎所有中国家长一样,刘妈妈也把做官作为儿子的首要职业选择。是官就有出息,是官才有出息,小官小出息,大官大出息,现在的状况,是没法有出息的。
乱世啊,快到来吧!刘备站在桑树下喊。乱世到来,他就可以不去卖草鞋了,刘备是这样想的。
“乱世已经到了,看看来抢瓜的人就知道了。”扬州吴郡富春县城以南十五里的阳平山下,14岁的孙坚坐在看瓜棚里说。
五、武圣之后和西瓜太郎
“哈,小子,有人抢瓜就是乱世?”种瓜人问孙坚。
孙坚说:“原来抢瓜的应该只是一些小痞子,但现在抢瓜的都是些打着皇帝旗号的人,这就是乱世了。”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有见识!”
“别忘了,我是兵法的传人!”
春秋时齐人孙武,带着兵法十三篇(后世所谓《孙子兵法》)求见吴王阖庐,受任为将,战无不胜,攻入楚国,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显名诸侯。孙武终老于吴,儿子受封于富春,于是,富春的孙家人就有理由宣扬孙武是他们的先人。好在其他姓氏的人懒得计较这事儿,于是孙武就成了孙坚家的先人。14岁,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孙坚一有机会就强调他是孙武的后人,而且每次都要突出兵法。他对兵法有一种天生的喜欢,看来身上的确有孙武的遗传基因。
阳平山下盛产西瓜,种瓜的人很多,偷瓜的人也不少。偷瓜因为馋嘴,有的甚至就是为了好玩儿,所以看瓜的人并无多少戒备之心,看瓜棚里的人都是很清闲的。14岁的孙坚来瓜棚,就是为了好玩。
有的史料上说,孙坚的父亲孙钟是个种瓜人,孙坚则是西瓜太郎,这个说法的被认可度很大。但是有的史料上说瓜农孙钟只是孙坚的祖上,又有史料说孙家世代在吴郡做官。说法不一的史料,都指向一点:孙坚并无显赫身世,祖辈父辈最多是基层公务员,还是属于人民群众中的一分子,很接地气的,孙坚即使不亲自种瓜,那也有可能到看瓜棚里游戏。
孙坚发现,最近抢瓜的人有很多是打着“皇帝”旗号来的。所谓“皇帝”,都是带头造反的人自封的,在官方文件里的说法是“贼首”。自从春秋战国土地可以自由买卖以来,土地越来越集中在权贵手中,失去土地的农民越来越多。以京城为中心的数百万亩良田,被灵帝认的爹娘张让和赵忠等一干宦官霸占。士人虽然受到宦官压制很难出头,但是只要侥幸做上官,就与宦官比赛抢占百姓的土地。中国当时出现了土地分配上的“二八定律”:占人口总数20%的官僚、宦官、豪强及其家人,占有了80%的土地,占人口总数80%的农民,却只拥有20%的土地。这直接导致了另外一个“二八定律”:只有20%的农民能够正常地靠土地生存,80%的农民只能去做奴隶、流亡乃至造反。“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前赴后继地造反,不是因为革命觉悟有多高,而是因为没有活路。造反的门槛不高,混不下去了,饿都要饿死了,还不如抄起锄头拿起镰刀,跑到大户人家抢劫,好歹能吃上一顿饱饭,死了也不至于当饿死鬼。可是,当吃饱之后,造反的人就想当皇帝了。据不完全统计,冲、质两帝一共在位不满两年,大的农民起义发生7次,桓帝在位21年,大的农民起义一共发生14次,灵帝即位后,一直到黄巾起义之前,农民起义一共6次,以上数据是有史可稽的,至于规模较小史书不载的官员瞒报漏报的,更是难以计数了。皇帝已经没有了公信力,大家都想做皇帝,纷纷让部下喊自己为“皇帝”。有时一个胡同里出两个皇帝,为了区别,其中一个就改称为“黑帝”;临街胡同里再造反,狠狠心。称自己为“太上皇帝”。想过皇帝比西瓜还要多的情景吗?这样的皇帝成色不够,也就是去抢几只西瓜来就填饱肚子的水平。不过,他们来瓜地时不说抢瓜,而说是“征瓜”。
昨天来阳平山下征瓜的是“阳明皇帝”许昌,他和儿子许韶在句章(今浙江慈溪境内)造反,聚集了好几万人,声势很大。
“皇帝多了,天下就乱了。”孙坚把箭搭在弓上,瞄准着前方的一只西瓜。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的是,孙坚喜欢射箭;和大多数男孩子不一样的是,孙坚很喜欢射箭。
“天热了,吃瓜的人就多了。”种瓜人扇着蒲扇说,乱世不乱世的,先把西瓜卖出去再说。
孙坚把箭射出去,箭急切地贯穿那只西瓜,然后精准地射死了那只躲在西瓜后面的兔子。“天下乱了,英雄就多了。”孙坚说完,把兔子扔给看瓜人,收拾起弓箭,翩然离去。
射木高超的孙坚,是同龄少年玩伴的偶像。如果曹操这时候遇到孙坚,肯定也会拜他为大哥。
六、从不良少年到争议干部
亲娘死了,爹在京城忙着做官,忙着发财,不缺钱,却缺管教。青春期的曹操和几乎所有纨绔子弟一样,游手好闲,飞鹰走狗,耍枪弄棒——苍天啊,为何好玩刺激的活动这么少!
大约10岁那一年,曹操再次带着小伙伴们到涡河边玩耍。腾地一下,一条大蛟突然从水里跃起,大家吓得四散而逃。“哈哈哈……”曹操站在大蛟前面,指着四散逃去的伙伴,笑弯了腰,夸张地喊道:“一群胆小鬼!”
大家都是胆小鬼吗?所谓蛟,《说文解字》说它为“龙之属也”,是一种没有长角的龙。可是,自然界是没有龙这种动物的,蛟是一种鳄鱼,凶猛的动物。可是,这只鳄鱼一看到曹操站在那里,就很给面子地潜回水里不见了。大家聚拢过来,问曹操为什么不怕鳄鱼。曹操娓娓道来,讲述了前几天的一次亲身经历:他独自去河里游泳,一只不知好歹的蛟冒了出来,他奋力与蛟搏斗,最后败退的是蛟。
“啊,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啊?”大家问。
“嗨,多大一点事儿啊!”曹操做出淡定的样子。
“哇——”所有人都崇拜地惊呼起来。
这件事记载在梁朝人刘昭写的《幼童传》里,这是一本神童故事集。这个故事很可疑,倒不是说刘昭不可信,而是这个故事的来源不可信。曹操勇斗并击退大蛟,只有他本人口述,并无其他任何物证人证,哪怕是身上被蛟龙抓破的皮外伤也没有。按照常理,如果身上有伤,曹操肯定会亮给别人看,追求细节的故事记录人肯定也会记录下来。这则故事没提到曹操受伤,很可能是因为曹操根本就没受伤。一个10岁的孩子,在水里与鳄鱼搏斗,不仅获胜,还能毫发未损,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是很多人不信。当然,也许真的有奇迹,例如那一刻曹操被龙王爷附体,例如那只鳄鱼发现曹操是比它还要凶猛的动物。没有以上奇迹的话,那最大可能是曹操炒作自己,虚构了勇斗大蛟的故事。曹操发育迟缓,个子矮,不招人喜欢也没人疼,用这种炒作的方式来引起大家注意,这是很有可能的。
父亲在京城,曹操成了缺少管教的留守少年。轻佻、贪玩、游荡、放纵……不良少年曹操引起了叔父的担心。叔父常常在曹嵩面前检举曹操,痛心疾首地说:“你再不严加管教,曹家就要出一个祸害了。”曹嵩面子上很过不去,再看到曹操时,就劈头盖脸地训他一顿,甚至会打板子。
曹操决定自卫反击。这天,他在路上遇到叔父,突然间口吐白沫,嘴歪眼斜,浑身抽搐,叔父吓坏了:“吉利,吉利,你……你怎么了?”曹操的乳名叫吉利,寄托了长辈的愿望,但是现在吉利的样子很不吉利。曹操告诉叔父他中风了。叔父慌慌张张跑回家把曹嵩叫来,却发现曹操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曹嵩问:“吉利,你叔父刚才说你中风,怎么好得这么快呢?”曹操一脸无辜,说:“我从来没中过风呀!这是怎么说的?大概是叔父讨厌我,所以他才说我坏话。”曹嵩相信儿子,怀疑弟弟。以后,弟弟再检举曹操时,曹嵩就把脸一沉:“你这次怎么不再说吉利中风了呢?”叔父再次见到曹操时,便喊他“阿瞒”!曹操说:“你是叫我吗?我叫吉利呀!”叔父说:“你是最配得上‘瞒’这个名字的。”从此,“阿瞒”获得了公认,代替“吉利”成了曹操的乳名。三国时候,孙吴一方的人为曹操立传,书名就是“曹瞒传”。
不良少年曹操并未成长为花花太岁,这是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习惯:阅读。可能是因为孤独,少年曹操养成了读书的好习惯。他读书很杂,不仅仅有那个年代的必修课——儒家经典,其他诸子百家的书也被作为选修课来读。当然曹操最喜欢的还是兵法,他抄写汇总诸家兵法,名为“兵法接要”。对于孙子兵法十三篇,他更是读了又读,并作了注释,流传后世,被称为“孙子略解”。当然他的这些成果是成年后取得的,但是显然是在少年时就播下了读书的种子。书是智慧,书是思想,书是精神,书能将躁动、叛逆、狡谲升华为任侠、激进、智慧。在书的熏陶下,不良少年曹操成了一个文武全才的佼佼者。
172年,曹操18岁了。曹嵩让曹操来到了洛阳,进太学读书。太学是中国当时的最高学府,是公务员培训学校。太学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向往的地方,但并不是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能进去的地方。太学招生实行考试加保送的办法。每郡都有定额推荐本地学子考试入学,这个有落榜的可能,远远不如保送来得保险。曹操就是走的保送的路。品秩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都可以送一名子弟到太学学习。大司农曹嵩是中二千石官员,他把长子曹操送进太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官员很多,官员的儿子更多,太学生需要不断更新,资源共享,利益均沾,大家才会都满意。于是,太学生一般两年就毕业,给后来者腾出位子来。太学的教师称为博士,太学生称为博士弟子,课程则完全是儒家经学。儒家经典,一句话就得琢磨半年,两年时间也就是刚刚入门甚至还没摸着门,但是大家进太学,本来就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混个就业的资格——进了太学,等于一只脚踏入了官场,因为选拔官吏博士弟子优先考虑。
进入太学的,本来大都是一些读不进书去的官二代。因此,即使只有两年时间,太学生们也都不怎么读书。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好好读书,必定会做出一些荒唐事儿来。一天晚上,曹操竟然潜进了被灵帝认作父亲的大宦官张让的院子里,不料被发觉了,卫兵们关上大门,准备来个瓮中捉鳖,曹操舞着手戟,以一人之力居然击退张府卫兵,最后翻墙跳走。估计是博士弟子们私下里议论张让为乱朝政,曹操听了后,抄起手戟来,跑到张让家里,想彻底解决问题。事后,曹嵩做了不少工作,说情,送礼,再说,张让想想自己都是皇帝的“父亲”了,和一个孩子计较也被人耻笑,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很多人质疑这则故事的真实性,但是这则故事符合曹操的性格——心动就行动,想到便做到。
除了翻人墙头,曹操在太学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交友。与很多大学一样,太学里最大的收获不一定是读书,结交同学,积攒人脉,为将来铺路,是曹操在太学里最大的收获。曹操在太学里认识的很多人对他以后的事业有着这样那样的帮助。周颀、周昂,会稽郡周家的新生代,后来他们在关键时刻支持曹操;刘勋,后来担任庐江郡太守,在袁术灭亡后归附曹操;许攸,在官渡之战时从袁绍阵营投奔曹操,带去绝密军事情报,对曹操取胜起了关键性作用;张邈,曹操走出事业的第一步全靠他支持,但是后来他却反叛曹操,差点儿颠覆了曹操的霸业。
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给曹操面子。太学里有一个优秀学生,名字叫宗承。曹操那一届太学生中间流传着一句话:不识宗承,太学白上。曹操想与他套上近乎,但是宗承讨厌曹操的为人,直接无视他。曹操多次登门拜访,但是宗承宾客太多,曹操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有一次聚会,曹操与宗承都在,曹操瞅准了宗承起身出去的机会,急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与他套近乎,但宗承看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曹操在太学里的言行举止总显得另类,宗承这类标准的好学生看不惯他,甚至看不起他。总的来说,曹操的太学生涯并没有像花儿一样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