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解题】
李愿是作者的友人，生平不详。盘谷，在今河南济源县北。本文作于贞元十七年（801），当时韩愈从洛阳到长安谋职，不顺利，心情抑郁，故而借送李愿归盘谷事，来抒发心中的愤懑。文章借李愿的话，鞭挞了达官贵人骄奢淫逸的生活，辛辣讽刺了那些伺候和奔走于豪门的势利之徒，同时也表现了对退居山林的隐士生活的赞扬和向往。文章运用衬托和对照手法，铺陈渲染；行文亦骈亦散，酣畅生动。此文在古代就备受好评，苏东坡就曾说：“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
【原文】
太行之阳有盘谷①。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②，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③，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④，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唆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⑤，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⑥；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⑦，刀锯不加⑧，理乱不知，黜陟不闻⑨。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⑩；足将进而趑趄B11，口将言而嗫嚅B12；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B13。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B14；盘之土，可以稼B15；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B16；缭而曲B17，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B18！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B19，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B20。”
【注释】
①太行：山名，在今山西、河南、河北的三省交界处。盘谷：山谷名，在今河南省济源县。
②宅：居住的环境。
③庙朝：指宗庙和朝廷。这里合指朝廷，意即参与国家大事。
④旄：一种用旄牛尾系在旗竿上做装饰的旗。
⑤黛：画眉用的青色染料。
⑥茹：吃。
⑦车服：车驾服饰。这里代指官职。
⑧刀锯：刑具，这里指刑罚。
⑨黜陟：黜，贬官。陟，升官。
⑩形势：权势。
B11趑趄：欲进而不敢进的样子。
B12嗫嚅：欲言又止的样子。
B13刑辟：刑法。
B14宫：住室。
B15稼：播种五谷。
B16廓：宽阔。
B17缭：曲折迂回。
B18无央：无尽。
B19膏：油，这里用作动词，意思是涂油、上油。秣：喂。
B20徜徉：自由自在地游荡。
【译文】
太行山的南面有个盘谷，盘谷的中间，泉水甘甜，土地肥沃，草木繁茂，人烟稀少。有人说：“因为这山谷两山环绕，故而称为‘盘’。”有的则说：“这个山谷，环境幽静而地势险阻，是隐士们流连忘返的地方。”我的朋友李愿便住在这里。
李愿说：“人们所说的大丈夫，我了解他们。他们把利益恩惠布施给别人，好的名声显扬于当世，在朝廷参与政事，任免各级官吏，辅佐天子发布政令。他们到了外地，就高举起旌旗，摆好弓箭，武士们在前面开路，侍从们挤满了道路，供他使用的仆役手里拿着东西在大路上来回奔跑。他们高兴时就赏赐，发怒时就惩罚。许多有才华的人聚集在他们周围，谈古论今并赞誉他们的美德，听起来一点也不厌烦。一群蛾眉弯弯、面颊丰满、声音清婉、体态轻盈、相貌秀丽、心灵聪慧、衣襟飘飘、长袖掩映、浓妆淡抹的美人，在一排排的房屋里悠闲地待着。她们互相嫉妒，争娇斗艳，人人都想以色艺而获取主人的宠爱。这就是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在当世施展才能的大丈夫的所作作为啊！我并非厌恶这些而逃避它，只是因为命中注定不能侥幸得到啊！
“住在山野间虽生活贫穷，但登上高山可以眺望远方。坐在茂密的树林中悠闲度日，沐浴在清澈的泉水中使身体洁净。在山上采摘的野果啊，甘甜好吃；在河里钓来的鱼虾啊，新鲜可口。作息没有一定的时间，只求安逸舒适。与其当面得到赞誉，不如背后不受诽谤；与其身体享受安乐，不如心中无忧无虑。得不到赏赐，刑罚也落不到身上。既不用关心天下的治乱，官员的升降也可以不闻不问。这是不得志的大丈夫所做的啊，我就要这样做。
“伺候在公卿的门下，在通往权势的路上奔走，脚想要向前却停下来，嘴要说话又吞吞吐吐。处在污秽之中不觉得羞耻，触犯了刑律就遭到诛杀，在万一之中侥幸地活着，直到老死了才算完，这样做人是贤还是不贤呢？”
昌黎人韩愈听了他的话而非常称赞，向他献酒，并为他作歌：“盘谷之中，是您的居室；盘谷的土地，可以耕种；盘谷中的泉水，可以洗浴和游玩；盘谷地势险阻，谁来和您争夺住所！环境幽静而深远，广阔而无所不有。山路回环曲折，好像走了过去却又回到原处。感叹盘谷的乐趣啊，乐趣无穷无尽。虎豹远离这儿啊，蛟龙逃遁隐藏；鬼神守护着啊，驱走了灾难祸殃；有吃有喝啊健康长寿，没有什么不足的啊还奢望什么？给我的车子涂好油啊喂饱我的马，随您到盘谷去啊，我终生悠闲自在地在这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