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木田
独步我们身为象征,同时又寓于象征之中。
——爱默生
我背着北风,在遍布枯草和白沙的山峰上,伸出两脚席地而坐,目送着远方伊豆山上落日的余晖。我那童稚的心里,为迟迟不见父亲的船从海上归来而焦急,那冷清、幽怨之情,实在无法形容。御最后川岸边茂密的枯芦苇在海风中抖动,它们的根部,由于半夜涨潮结上了冰,冰又因落潮而残破,整天不化,在暮霭笼罩的岸边画出了一条白线。如果有行人路经此地,停下他那疲乏的两脚,无意间向周围环视一下的话,谁又能无动于衷地离去呢?而那边是在七百年后的今日仍令人兴叹的六代贵人的森林。秋风在林木梢头呼啸。
在沼泽地中间的那条漂浮着落叶缓缓流动的小河里,逆流而上的小舟上不时传来悦耳的民谣声,预告霜夜的降临。不对,不对,是一个不说、不笑、不唱,也不知是农夫还是渔夫的男孩子,在凄凉地摇着橹。肩扛锄头的农夫和小桥的影子,朦胧地倒映在河水中,那只小舟驶过,无声无息地将它们搅碎。眼见小舟隐没到芦苇后面去了。
日影憧憧,两个乡下的年轻人,骑在溜光的马背上,在河口的浅滩上静静地走过,这景色宛如一幅图画。这时,纵目望去,海边无一人影,原来落在被拖上岸的船的船头上的乌鸦,阴郁地拍打着翅膀,朝镰仓方向飞去。
某年十二月末,年关虽已迫近,但孩子们是无忧无虑的。有七八个孩子聚集在沙山脚下,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九岁,好像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有的站着,有的把胳膊肘埋在沙子里,有的用手支着面颊,也有的坐着。这时太阳已经西沉。
他们商量完毕,便马上沿着海浪拍击的岸边纷纷奔跑起来。从港汊的这一端到那一端,分散开来。退潮后,在海滩上留下了朽烂的板子、缺边儿的木碗、竹片、木片、断了柄的勺子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全是前天夜里狂风巨浪的遗留物。孩子们把这些东西一一收集起来,拿到离开海岸的合适地点去,在沙地上选了个平坦的地方堆积起来,被堆放的这些破烂东西全都是湿漉漉的。
在这寒冷的黄昏时分,孩子们要干什么呢?日没后已过了一段时间,笼罩着箱根山脚的云彩被染成金黄色。向小坪湾返回的渔船,随着风势减弱,离陆地越来越近,旋即落下船帆,摆了过来。
一个圆脸的孩子,虽皮肤黧黑,但非常可爱。他拾到一个玻璃已碎的镜框子,想烧它,心中却还有些割舍不得的样子。这群孩子中一个年龄大些的说:“那么,那个准好烧!”说着搬过一段他几乎拿不动的粗原木。圆脸的孩子说:“那原木烧不着!”年龄大的孩子坚持认为能烧着,还大发雷霆。旁边又有一个孩子高兴地大嚷:“今天捡来的东西比哪天都多!”
孩子们是想焚烧这些捡来的东西,当看到那通红的火焰时,他们会感到狂喜;跑着从火堆上一跃而过,更会使他们感到得意。这回他们又从沙山那面收集来一些枯草之类的东西。年龄大些的孩子,先点燃这些易燃物,孩子们围着火站成一个圆圈儿,焦急地等待着听到竹子爆裂的响声。然而仅有枯草在燃烧,木头和竹子都不易燃烧,烧着了又灭掉,唯有浓烟滚滚升起,就是镜框也不过烧着一点,从原木的头上发出怪声,直冒热气。孩子们轮流地把头顶在地上,撅着嘴吹,烟刮进眼里,个个都像在哭泣。
海面已暗下来了,江岛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只能听见落潮后的海滩上空有许多鸟在飞鸣,那叫声凄婉动人。它们的身影似乎已无法辨识,其实,在暮霭中一个个乱动的白点就是它们。匆匆忙忙飞过去的鹬,是从芦草丛中飞出来的。
这时,一个孩子忽然喊叫起来:“看呀!看呀!伊豆山上的火着了,为什么我们的还点不着呢?”孩子们全站了起来,凝望着海面的远方。现在隔着相模湾,远处出现了一两点光,像鬼火般忽明忽灭、摇摆不定。这是伊豆山上的人在放野火。当商旅之人叹日暮路远之际,遥望着它流泪的便是这火。
“伊豆山在燃烧,伊豆山在燃烧”孩子们唱起了好听的童谣。他们望着海面,拍着手,尽情地跳舞。这无罪的歌声响彻荒凉的海滨。海浪应和着歌声,自港汊南面画成一条白线,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声音,涌了过来。开始涨潮了。
“这么冷,天都黑了,还想在海边上玩到什么时候!”这喊声从沙山那面传了过来。可是孩子们的心早已飞到伊豆山上的火光那里去了,没人听见这声音。“还不回来!还不回来!”又接连传来两三嗓子。一个幼小的孩子听见了妈妈在喊:“你不要家啦?还不回来!”便马上朝山那面跑了过去。于是,剩下的孩子一面喊着“没有了!没有了!”,一面争先恐后地也朝山上跑。
那个年龄大些的孩子似乎为没能点着火感到有些遗憾,一面频频回头看,一面奔跑。来到山顶,就要朝山那面下坡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闪闪的火光射进眼里。他喊了句:“这是怎么搞的?我们的火烧起来了!”一听到他的喊声,孩子们又都惊奇地跑回山顶,站成一排,俯视着山下面。
一直燃烧不起来的捡来的木头,被风吹得冒起火来,一缕浓烟袅袅升起,吐出的红色火舌忽隐忽现,听得见竹子的爆裂声,火苗蹿得老高,火势很旺。然而孩子们没再回到火堆旁来,只是一面兴高采烈地拍着手,一面大声地欢呼着,一齐朝沙山脚下回家的路径奔跑。
现在,海也暗了,海滨也暗了,进入了寂寞的冬夜。在这寂静的逗子海滨,没主的篝火静悄悄地燃烧着。
忽然,有个黑影沿着海边径直朝篝火走来。原来是个老年的行人。他刚刚走过御最后川的海滨,想再顺着海滨到小坪衔里去,他一望见火,便迈开步子小跑般疾走,发出沉重的足音。
他用那嘶哑的嗓子,轻轻喊了声:“好火呀!”便扔下拐棍,匆忙放下背上背着的小包袱,先把双手伸到火焰上边去烤。那手在颤抖,那双膝也在颤抖。“今天晚上多么冷呀!”他说这话时,牙齿都好像冷得合不拢了。红红的火焰照着他的脸,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眼睛塌陷下去,目光混浊而又迟钝,须发花白、沾满灰尘,鼻子尖发红,面色如土。这可怜的人来自何处呢?他又奔向何方呢?也许是漫无目的的流浪吧!
“今天晚上多么冷呀!”当他自言自语时,全身似乎有意地颤抖着。然后他用那烤热了的手掌,痛快地搓一搓脸。他那多处绽出旧棉絮的褴褛的衣裳一挨近火,便从下襟冒出了热气。这是因为被早晨的雨水淋湿,至今还没来得及晒干的缘故。
“啊——好称心的火呀!”说着,老人把扔在地上的拐杖拾将起来,用它支撑着身子,抬起一只脚来,放在火上烤。藏青色的绑腿和布袜子已经褪了色,而且从窟窿里露出没血色的小脚趾来。竹子爆裂时发出一声巨响,火势陡地旺了起来,险些烧焦他的脚。但老翁仍不肯收回他的脚。
“这称心如意的火是谁点的呢?真叫人感激不尽呀!”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收回了脚,“自从十年前离开了温暖的炕炉以来,还没遇见过这么叫人欢喜的火呢!”说这话时,他那注视着篝火的目光好像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这火里似乎原样地画出了往昔炕炉的火,清楚地浮现出儿孙们的脸。“过去的火可喜,现在的火可悲,不,不,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多么称心如意的火呀!”说这话时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他粗鲁地丢开拐杖,背向着火,面对着海,挺直身子,用两个拳头捶腰。仰望苍穹,夜空漆黑而爽朗,银河裹带着寒霜,一直垂挂到遥远的伊豆岬角下。
浑身暖烘烘的,沾满泥土的衣服下襟和袖子全烘干了。啊——这火呀!是谁点的呢?是为了谁呢?如今老翁的心里充满感激之情,老眼里噙满泪花。大海上无风无浪,只听得见潮水浸泡海沙的声音。老翁合上眼睛谛听。在这一刹那,忘记了浪迹天涯的旅途中的困顿劳乏和无依无助。老翁此刻的心再度驰返回逝去的童年。
可惜这火,即将渐渐地熄灭。竹子烧尽了,木板也烧尽了,只有那段粗原木还冒着炽烈的火苗。然而老翁已不再为此感到惋惜,只是为即将离去而惋惜。他把两臂圈起,像要去抱什么似的连胸都贴近了火,不断地眨巴着眼睛,然后伸了伸腰,往前走两三步又折返回来,把烧剩下的碎木头收到一起都添到火上去,眼看着那火复又烧旺的样子,开心地绽开了笑颜。
老翁走后,火发出红光,在寂寞的黑夜里奄奄一息地燃烧着。夜深,潮涨,孩子们点起的篝火也好,流浪老人的足迹也好,都永远地消失在波涛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