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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断崖

[日本]德富芦花

,断崖,人生处处多断崖!

得救的,是他,不也是我吗?

——德富芦花

从某小祠到某渔村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一处断崖,其间有二百多丈长的羊肠小道从绝壁边通过。上是悬崖,下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会从数十丈高的绝壁上翻落到海里,被海里的岩石撞碎头颅,被乱如女鬼头发的海藻缠住手脚。身子一旦堕入冰冷的海水中,就会浑身麻木,默默死去,无人知晓。

断崖,断崖,人生处处多断崖!

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个人站在这绝壁边的小道上。

后边的是他。他是我的朋友,竹马之友;也是我的敌人,不共戴天之敌。

他和我同乡,生于同年同月,共同荡一只秋千,共同读一所小学,共同争夺一位少女。起初是朋友,更是兄弟,不,比兄弟还亲;而今却变成仇敌——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同样的马,从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是因为脚力不同吗?一旦奔跑起来,那匹马落后了,这匹马领先了。有的偏离跑道,越出了范围;有的摔倒在地。真正平安无事地跑到前头获得优胜的是极少数。人生也是这样的。

在人生的赛马场上,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他踏着坦荡的路,获取了现今的地位。他家丰盈富足,他的父母疼爱他。他从小学经初中、高中、大学,又考取了研究生,取得了博士学位。他有了地位,得到了官职,聚敛了这么多财富。而财富往往使人赢得难于到手的名誉。

当他沿着成功的阶梯攀登时,我却顺着失败的阶梯下滑:家中的财富在日渐减少,父母不久也相继去世,未到十三岁我就只得独立生活了。然而,我有一个不朽的欲念。我要努力奋斗,自强不息。可是,正当我临近毕业的时候,剥蚀我生命的肺病突然袭上身来。一位好心肠的外国人可怜我的病体,他在回国时把我带到那个气候和暖、空气清新的国家去了。病状逐渐减轻。我在这位恩人的监督下,准备功课,打算投考大学。谁知恩人突然得急症死了,于是我孑然一身,漂流异乡。我屈身去做用人,挣了钱想寻个求学的地方。这时,病又犯了,只得返回故国。在走投无路、欲死未死的当儿,又找到了一个活路。我做了一名翻译,跟着一个外国人,来到了海水浴场,而且同二十年前的他相遇了。

二十年前,我俩在小学校的大门前分手,二十年后再度相逢。他成了明治天下一名地位显赫的要人,而我是一名半死不活的翻译。二十年的岁月,把他捧上成功的宝座,把我推进失败的深渊。

我能心悦诚服吗?

成功能把一切都变成金钱。失败者低垂的头颅尽遭蹂躏,而胜利者的一举一动都被称为美德。他以未曾忘记故旧而自诩,对我以“你”相称,谈起往事乐呵呵的,一提到新鲜事就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他却显得扬扬自得,满脸挂着轻蔑的神色。

我能心悦诚服吗?

我被邀请去参观他的避暑住居。他儿女满堂,夫人出来行礼,长得如花似玉。谁能想到这就是我同他当年争夺的那位少女!

我能心悦诚服吗?

不幸虽是命中注定,但背负着不幸的包袱却是容易的吗?不实现志愿绝不止息。未成家,未成名,孤影飘零,将半死不活的身子寄于人世,即使是命中注定,也不甘休。然而现在我的前边站着他。我记得过去的他,并且我看到他正在嘲笑如今的我。我使自己背上了包袱,他在嘲笑这样的包袱。怒骂可以忍受,冷笑无法忍受。天在对我冷笑,他在对我冷笑。

不是说天是有情的吗?我心中怎能不愤怒呢?

某月某日,他和我站在绝壁边的那条羊肠小道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只有两步。他在饶舌,我在沉默。他甩着肥胖的肩膀走着,我一步一步地拖着枯瘦的身体,喘息、咳嗽。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绝壁下面张望。断崖十仞,碧海百尺。只要动一下指头,壁上的人就会化作海底的鬼。

我掉转头,眼睛依然望着绝壁下。我终于冷笑了,瞧着他那宽阔的背,一直凝视着,一直冷笑着。

突然一阵响动,一声惊叫进入我的耳孔,他的身子已经滑下小道。为了不使自己坠落下去,他拼命抓住一把茅草。手虽然抓住了茅草,身子却悬在空中。

“你!”

就在这一秒之内,他那苍白的脸上骤然掠过恐怖、失望和哀怨之情。

就在这一秒之内,我站在绝壁边的小道上,心中顿时涌起过去和未来复仇的快感、怜悯。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搏击着。

我俯视着他,伫立不动。

“你!”他哀叫着拽住那把茅草。茅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根子眼看就要被拔掉了。

刹那间,我趴在绝壁边的小道上,顾不得病弱的身子,鼓足力气把他拖了上来。

我面红耳赤,他脸色苍白。一分钟后,我俩相向站在小道上。

他怅然若失地站了片刻,伸出血淋淋的手同我相握。

我缩回手来,抚摩一下剧烈跳动的胸口,站起身来,又瞧了瞧颤抖的手。

得救的,是他,不也是我吗?

我再一次凝视着自己的手。

翌日,我独自站在绝壁边的道路上,感谢上天,是它拯救了我。

断崖十仞,碧海百尺。

啊,昨天我曾经站在这座断崖之上吗?这难道不就是我一生的断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