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托马斯·沃尔夫
在这片陌生而又不容置疑的大地面前,他心里充满了怀疑、恐惧和厌倦。那块土地离他不过一箭之遥,然而他没有看过一眼,也不了解。
——托马斯·沃尔夫在小镇郊外离铁路不远的土坡上,有一座装有别致的绿色百叶窗的洁白的小木屋。屋子的一侧是个园子,里面的几块菜地构成整齐的图案,还有一个在八月末结着熟葡萄的架子。屋前有三棵大橡树,夏天它们以浓密的树荫遮蔽着小屋。另一侧,生机盎然地长着一溜鲜花,成为这座小木屋与邻居的界线。整个环境弥漫着一种整齐、节俭而又朴素的舒适气氛。
每天下午两点过几分,就有一辆区间特快列车路过这里。这时,这个刚在附近的小镇上停下喘了口气的庞然大物,正开始有节奏地伸展开身体,但还没有达到它全速前进的可怕程度。它从从容容地跃入视野,随着蒸汽机强有力的转动,它一掠而过,沉重的车厢压在铁轨上,发出一阵低沉、平和的隆隆声,然后便消失在远处的弯道上了。每隔一段距离,火车便将浓烟喷向铁道旁草地的上方。起先,从它喷出浓烟的吼叫声中可以听出它在前进。最后,一切都听不见了,只有那速度稳定而有节奏的车轮声,渐渐消失在下午令人困倦的寂静中。
二十多年来,每当这列火车驶近小屋时,司机就拉响汽笛。听见这信号,便有一个女人出现在小屋后面的门廊里并向他挥手。最初,她身边偎依着一个很小的孩子;现在这孩子已经长成一个体态丰满的姑娘,每天,她仍旧和母亲一块儿到门廊处去向他招手。
司机就这样常年开着车。他老了,头发变得灰白。他曾经驾驶着他那重载的、满员的巨大火车,上万次地穿越大地。他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且结了婚。曾有四次,在前方的轨道上,他看见酿成悲剧的可怕的黑点,凝聚着恐惧的阴影,像炮弹一样朝着车头直射过来——一次是一辆轻便马车,车上挤满一排排面容惊恐的孩子;另一次,一辆蹩脚的汽车在铁轨上抛锚,车上的人都吓得呆若木鸡;还有一次,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走在铁路边,他又老又聋,完全听不见鸣笛的警告;又有一次,有人忽然尖叫着从车窗里跳了出去。这一切他都看见了、懂得了,凡是像他这样的人所能了解的悲哀、欢乐、危险以及劳累,他都遇到过。在那忠实的服务中,他饱经风霜,变得满脸皱纹。他的工作使他养成了尽忠职守、勇敢和谦恭的品质。现在他老了,具备了他这一类人特有的那种尊严和智慧。
但是,不管他见过什么样的危险和悲剧,它们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都不如那座小屋和那挥动胳膊大胆而自由地向他招手的女人来得深刻。这印象美好而持久,超然于一切变更和毁灭之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不幸、悲哀和过失,这情景打破了他日复一日铁一般的时间表,它总是永恒不变的。
一看见这座小屋和两个女人,他就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极不寻常的幸福。他曾在一千种光线、一百种天气里见过她们。他在冬天灰白而刺目的阳光下,隔着凝霜遍布的田野,远望过她们;他也在魔术般诱人的绿色四月里看见过她们。
在她们身上,在她们所居住的那间小屋上,他怀着一种父亲对亲生孩子才有的那种柔情。她们生活的图景如此鲜明地刻印在他的心中,终于,他认为自己已完全了解了她们的生活,直至她们一天中的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最后,他决定将来当他退休时,他一定要去寻找她们,对她们说说话儿。因为他的生活和她们已经如此紧密地融成一体了。
这一天来到了。司机终于走下火车,踏上月台,到达了那两个女人居住的小镇。他在铁轨上往返的岁月终结了。他现在只是铁路公司里享受养老金的职工,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了。他慢慢地踱出车站走到街上。小镇里的一切都显得这么不熟悉,就像他以前从未见过它一样。他走着走着,渐渐生出一种困惑、慌乱的感觉。这果真是他经过了上万次的那个小镇吗?这些房屋难道真是他从驾驶室的高窗向外看到的那些房屋吗?一切就像梦中的城市那样生疏、嘈杂。他走着,茫然失措的感觉愈加强烈了。
突然,房屋渐渐稀疏了,四散成小镇边区的村落,大街也消失了,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村道——那两个女人就住在这条路的旁边。他在炎热和尘土中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着,最后终于站在他所搜寻的那座房屋面前了。他一看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看到屋前那高大的橡树、花坛、菜园和葡萄架,以及远处闪光的铁轨。
是的,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那座房子,他开车多次经过的那块地方,他怀着如此幸福的感情所一心向往的目的地。那么现在,他既然已经找到了它,他既然已经来到这儿,为什么他的手还畏缩着不敢推门?为什么这城镇、这道路、这土地、这通往他热爱之地的入口,却变成像某些丑恶的梦境中的景色一样那么陌生呢?为什么现在他感到这么彷徨、怀疑和绝望呢?
最后,他走进篱门,慢慢地沿小路走着,不久便登上了通往门廊的三级矮石阶。他敲了敲门,很快便听见大厅里有脚步声。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
顷刻间,他感到一阵极度的失望和伤心,而且后悔来到这儿。他一眼就认出:现在站在面前以一种不信任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正是原来那个曾经向他招过千万次手的女人。但她的面容却生硬而消瘦,脸上的肌肉因松弛而无力地垂着,形成黄黄的褶皱,两只小眼睛里充满猜疑,胆怯地、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他。看到这般情景,听到那不友好的言语,所有那一切,那种他从她的招手中所领悟到的那股大胆、自由和亲热劲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他试图解释,告诉她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但不真实,而且可怕。但他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下去,顽固地抑制着涌上心头的那种悔恨、慌乱和疑惧交集之感。这种感觉在他的心中不断地上涌,淹没了他当初的全部欢乐,并使得他为自己那充满希望和温情的举动感到羞愧。
最后,这女人几乎是不情愿地邀请他进屋,高声而刺耳地叫进了她的女儿。他感到一阵难堪,坐在一间又小又丑的客厅里,竭力找一些话说,而两个女人看着他,目光里含有呆滞的、困惑不解的敌意和阴沉的、畏怯的拘谨。
后来他结结巴巴地简单地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他沿着小路走了,再顺着大道走到镇上。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对着那伸向远方的熟悉的铁轨时,他内心曾是那样勇敢,而且充满自信;现在,在这片陌生而又不容置疑的大地面前,他心里充满了怀疑、恐惧和厌倦。那块土地离他不过一箭之遥,然而他没有看过一眼,也不了解。他明白了,他刚失去了光闪闪的铁路的一切魔力。那条明亮的铁轨引向的远景,还有他怀着希望追求着的美好的小小世界里那一块幻想的角落,也都一去不复返,再也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