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全大武扬
乾隆一朝确实是把他祖父康熙与父亲雍正所建立的事业推到了高峰,成就了“康乾盛世”。他勤政爱民,勇于进取,蠲租免赋,严惩贪官,给人的印象是他营造了一个太平治世。然而官场的腐败恶习并没有能革除,国家经济问题更没有能妥善解决,因此民间疾苦仍多,民怨引起的动乱随时可见。有小规模的抗租抗粮事件,也有大规模的宗教或种族的反抗运动。这些民变不但耗费了庞大的国库帑金。死伤了众多的官兵吏役,同时民间生命财产损失更是无法估计,可见乾隆时期并不是一个和平安定的时代。尤有甚者,乾隆皇帝还对外国与边疆地区发动过十次大战争,即他自己所谓“十全武功”,这些战役的规模、伤亡、费钱、费力又不是各省地方的这些小动乱可比了,乾隆一朝也可以说是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走过来的。
所谓“十全武功”,按照乾隆自己说是:“十功者,平准噶尔二、定回部一、打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即今之受廓尔喀降,合为十。”这是乾隆晚年讲的,算起来好像只有九次,事实上廓尔喀战役也有两次,因而共有十次。如果更仔细一点说,“十全武功”应该是指:
乾隆十二年至十四年(一七四七至一七四九)的大金川之役。
乾隆二十年(一七五五)平定准噶尔达瓦齐之役。
乾隆二十年至二十二年(一七五五至一七五七)平定准噶尔阿睦尔撒纳之役。
乾隆二十三年(一七五八)平定南疆大小和卓之役。
乾隆三十年至三十四年(一七六五至一七六九)平定缅甸之役。
乾隆三十六年至四十一年(一七七一至一七七六)再定大小金川之役。
乾隆五十一年至五十三年(一七八六至一七八八)平定台湾林爽文之役。
乾隆五十三年至五十四年(一七八八至一七八九)安南之役。
乾隆五十五年至五十七年(一七九○至一七九二)两征廓尔喀(今尼泊尔)之役。
从时间上看,这十次战役从乾隆十二年开始一直延续到乾隆五十七年,可以说几乎是与他统治岁月相始终的。
从战争的对象上看,有外国、有本国,有廓尔喀王,有藩属领袖,有蒙古大汗,有回部和卓,有金川土司,有台湾反清志士。
从实际作战时间上看,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若以大小金川来说,则此一战役也可以说或和或战、或有或无的前后长达近三十年。
将近半个世纪的连续战争,究竟是乾隆黩武,还是有其原因?先来看看乾隆自己的说法。
乾隆五十七年十月初三日,廓尔喀战争结束,八十二岁的皇帝亲身撰写了《十全记》记述他的“十全武功”,当时称为《御制十全记》,文字虽长,但值得一读:
昨准廓尔喀归降,命凯旋归师诗有“十全大武扬”之句,盖引而未发,兹特叙而记之。夫记者志也,虞书朕志先定乃在心,周礼春官掌邦国之志乃在事。……则予之十全武功,庶几有契于斯而志以记之乎。……前己酉(按指五十四年)廓尔喀之降,盖因彼扰藏边界,发偏师以问罪,而近遣鄂辉等未宣我武,巴志乃迁就完事,致彼弗惧,而去岁复来,以致大掠后藏,饱欲而归,使长此以往,彼将占藏地,吓众番,全蜀无宁岁矣。是以罪庸臣、选名将、励众军、筹粮饷。福康安等感激朕恩,弗辞劳苦,于去岁冬月即率索伦、四川降番等精兵,次第由西宁冒雪而进,今岁五月遂临贼境,收复藏边,攻克贼疆,履线险如平地,渡淄要若蹄涔,绕上袭下,埋根批吭,手足胼胝,有所弗恤,七战七胜,贼人丧胆。及兵临阳布,贼遂屡遣头人匍匐乞降,将军所檄事件无不谨从,而独不敢身诣军营,盖彼去岁曾诱藏之噶布伦丹津班珠尔等前去,故不敢出也。我武既扬,必期扫穴犁庭,不遣一介,亦非体上天好生之意,即使尽得其地,而西藏边外,又数千里之遥,所谓不可耕而守者,亦将付之他人,乃降旨允准班师,以蒇斯事。昔唐太宗之策颉利曰:示之必克,其和乃固。廓尔喀非颉利之比,番边殊长安之近,彼且乞命吁恩,准之不暇,又安敢言和乎?然今日之宣兵威,使贼固意求降归顺,实与唐太宗之论所有符合。……乃知守中国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致弃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亦不可不知耳。知进知退,易有明言,予实服膺弗敢忘,每于用武之际,更切深思,定于志而合于道,幸而五十七年之间,十全武功,岂非天贶。然天贶逾深,予惧益切,不敢言感,惟恐难承,兢兢惶惶,以俟天眷,为归政全人,夫复何言?
这篇志得意满的御制文,皇帝还谕令军机大臣等将它译成满、蒙、藏文,与汉文一起建盖碑亭,“以昭武功而垂久远”,似乎给人好大喜功的印象;不过他在文章中所说的“乃知守中国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致弃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亦不可不知耳”等语,倒也是值得吾人深思的。
先以大小金川来说,这些边境地区原来分设土司,各守疆界,互相牵制,作为羁縻,用以捍卫边陲的。不过到乾隆年间,大小金川虽接受清廷册封,但常常利用朝廷名号,恃强掠夺,声势日盛。乾隆皇帝认为大小金川近接成都,影响卫藏亦大,如果任他们不安住牧,侵略邻近地区,这不但对附近土司是骚扰,对清朝内地也是安全的威胁。为了安定边疆,乃有大小金川之征。
厄鲁特蒙古自清初以来就是清朝西疆的困扰,康熙、雍正时期都与他们兵戎相见过,每次当他们新换领袖后不久,都见再一次地向清朝兴兵。乾隆当政以后,适逢准噶尔“部落携离,人心涣散之候”,为了不坐失良机,乃有用兵之事,以完成他父祖的未竟事业,“收自古以来未收之地,臣自古以来未臣之民”。
新疆的回族同胞很多,乾隆时期以大小和卓木为回部头目,安抚回民,稳定边疆。可是大小和卓木竟乘清廷与准噶尔战争时,占据回部独立,起兵反抗清廷并杀害清廷派去的专使。乾隆认为大小和卓木“负恩反噬”,所以毅然决定加以讨伐。回疆平定,实际上也标示着西北边事的解决。
台湾林爽文之变,牵涉到秘密社会与反清复明活动的大问题,直接影响到清朝统治的存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若不“痛加歼灭”,对皇朝的危害是可观可怕的。
缅甸、安南、廓尔喀都算是外国,但也都是中国的近邻。缅甸与云南接壤,安南也与中国的疆土毗邻,廓尔喀(尼泊尔)则位于西藏西南方,两地疆土犬牙相错,商务与宗教关系尤为密切。乾隆年间,这三国因自身发展而与中国发生纠纷,继而爆发战事。缅甸由于阿隆丕耶新王朝的建立,统一全境,势力大增,因而经常在滇缅边境上生事,乾隆为保卫边疆,遂有中缅之役。安南早为藩属,入清以后,仍按时朝贡。乾隆末年,安南阮氏兴起,推翻黎朝,恃强篡夺。清廷本着宗主国有保护属邦的义务,“义莫大于治乱持危,道莫隆于兴灭继绝”,乃派兵助黎氏执政。不料黎王怯懦无能,毫无振作,以致被阮氏兵力迫得弃印出走,而阮氏又向清廷“悔罪求降”,乾隆为“知进知退”,乃册封阮氏为安南王,以平息战事。廓尔喀则在乾隆末年因盐税银钱等事,先后两次派兵入西藏,肆行抢掠,严重影响到康雍时代在西藏的主权统治事业。乾隆皇帝为“绥靖边圉,保护藏卫”,乃有劳师动众之举。皇帝也说这是“不得已用兵之苦心”,难道是“穷兵黩武”吗?
乾隆皇帝在每一次大战役中都写下一些记事诗,现在只引几句反映他心境的佳句。如征大小金川时,他见军费耗支极多,官兵死伤亦众,最初很有退兵之意,曾有诗句云
功成万骨枯何益,壮志无须效贰师。
金川事件初定时,他想到官员、将领被他处死了一大堆,士兵死伤的更难计,他写了《回忆往事辄益惘然》诗:
六宫今日添新庆,翻惹无端意惘然。
他的不快、自责是溢于言表的。
第二次金川之役,皇帝也担心前线的军情,乾隆三十七年初春焦急等候战报时,他说:
节事七朝今日收,一弹指顷迅过眸。
都称火树银花快,谁识望云思雪愁。
只觉民艰那觉乐,知无仙分故无求。
迩来倍有关心者,贼境将临盼捷邮。
新春喜气,京城欢乐胜景对他都不是乐事,他只是每天在望云思雪的盼着早日能有胜利消息传来。到参将薛宗等人在战场殉职军报抵京后,皇帝更感慨地写下《自惭》诗,其中有:
夜不安眠昼问频,划筹军务复劳神。
自惭息事安民念,却类穷名黩武人。
以上只是大小金川的部分诗句,皇帝的感受、心绪是可以看出一些来的。
现代史家有人认为乾隆十全武功是保卫国家领土与主权,维护边疆安定与巩固才发动的;但也有人说是因他好大喜功所致。我们现在就比较深入地来看看十全武功吧。
二、大小金川之役
在四川西北部,有一条著名的河流叫大渡河,上游有两个支流,即大、小金川,因沿河诸山有金矿而得名。金川地区形势险要,交通极为不便,所谓“万山丛矗,中绕汹溪”。当地居住的是藏族,他们都在石碉之中,生活相当清苦。这一带地区在明朝属杂谷安抚司,清朝顺治七年(一六五○)小金川归附,康熙五年(一六六六)大金川也来附清,都仍为土司,像附近的杂谷、绰斯甲、瓦寺等土司一样,是清朝的“属番”,各土司的首领被清政府封为安抚使、宣抚使等职衔,通常简称为土司,他们定期向朝廷交纳贡赋,听从调遣,从征应役,不得相互掳掠侵占,否则要被朝廷革职问罪,遣兵征剿。
雍正元年(一七二三),清政府因莎罗奔随岳钟琪进兵西藏平乱有功,授为安抚司,是为大金川,而旧土司泽旺仍居小金川为土司。
莎罗奔当了大土司后,势力渐强,常常抢掠邻近土司的人畜,夺占土地,四川官员谕劝调解,毫不生效。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莎罗奔想兼并小金川,劫持泽旺印信。四川总督纪山下令申斥,并命“还泽旺于故地”。莎罗奔不但不理,反进一步出兵攻掠其他土司。纪山乃派军镇压,但又为莎罗奔所败。清廷得报后,命令“征苗有功”的云贵总督张广泗统兵进剿。
乾隆十二年三月命张广泗主持军务时,又拨饷百余万两,调兵三万,皇帝以为如此一举可以大功告成。张广泗军分两路进攻金川,一路由川西人攻河东,一路由川南入攻河西。但是金川与苗疆不同,山高路险,碉卡林立,藏民又恃险冒死抵抗,使得清军“阻险不前”,战事极不顺利。张广泗又请皇帝派调甘、陕、云、贵等地兵万人前来,并请从京中赶运火炮助战,乾隆都照准给予支援,可是战事仍无进展。皇帝派钦差大臣班第入川了解实情,班第对张广泗的报告很差,说他对“番情非所熟悉,士气积疲”,“闻将弁怯懦,兵心涣散”,建议皇帝起用“久办土番之事,向为番众信服”的岳钟琪出山剿贼。
皇帝考虑再三,最后决定派大学士讷亲经略四川军务。讷亲是乾隆的表叔、雍正指定的顾命大臣,皇帝即位、在削弱皇室亲贵旗权与打击旧朝重臣时都倚重过他,乾隆也坦白地说过“朕培养陶成一讷亲”、“自御极以来,第一受恩者无过于讷亲”。皇帝用讷亲督师也表示朝廷对金川事的重视,希望彻底消灭“川蛮”。为了尽快完成任务,皇帝又命被革职的岳钟琪为提督,随行协助讷亲。
讷亲以皇亲自居,一到前线,趾高气扬,下令“限三日克刮耳崖,将士有谏者,动以军法从事。三军震惧,极力攻击,多有损伤。讷自是慑服,不敢自出一令,每临战时,避于帐房中,遥为指示,人争笑之,故军威日损”。讷亲打了败仗,反过来依靠张广泗,张一方面轻视讷亲不知兵,另一方面对死对头岳钟琪又东山再起表示不满兼恐惧,结果他对讷亲阳奉阴违,“诸将无所禀承,率观望不前”。张广泅用的当地向导良尔吉竟是莎罗奔的卧底间谍,清军动静全被莎罗奔掌握,因此在乾隆十三年夏天的一次重大决战中,勇将任举等人阵亡,汉士兵死亡数千,另有因病遣返川内的,六个月内,四万多官兵竟减员八分之三,“士无斗志,战辄奔跑”,“兵老气竭,株数半载,无尺寸功”。讷亲、张广泗计尽策穷,只好筑碉株守,龟缩碉中,坐耗钱粮。
乾隆皇帝虽不断地降谕教诲、督促,斥责纳亲与张广泗,要他们重振军威,可是并无效果。后来皇帝知道张广泗桀骜不驯,跋扈骄横,御下寡恩,心胸狭窄,而讷亲又为依仗张广泗,“是以明知其非,曲为徇隐”,不敢向皇帝报告实情。皇帝一怒之下,将二人革职削爵,并在乾隆十三年底处斩了张广泗,命讷亲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