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从乾隆得知英吉利“入贡”的消息后,便以相当大的精力,关注于如何接待这个“初次观光上国”的英国使团。然而,也不能不说,乾隆对马戛尔尼使团所肩负的外交使命误解得太深了,恰在这里埋下了导致这两个东西方大国首次通使失败的种子。
乾隆的误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代理两广总督郭世勋对马戛尔尼使团目的的不正确的描述。他在乾隆五十七年九月呈递给皇帝的一件奏折中说,有几个英国商人前来禀称:“该国王因前年大皇帝八旬万寿未及叩祝,今遣使臣马戛尔尼进贡。”郭世勋还将英商《原禀》随奏折一起呈上御览,这件由郭世勋安排人译出的《原禀》内容如下:
英吉利国总头目官总管贸易事百灵(即培林)谨禀请天朝大人钧安。我国王兼管三处地方,向有夷商来广贸易,素沐皇仁。今闻天朝大皇帝八旬万寿,未能遣使进京叩祝,我国王心中惶恐不安。今我国王命亲信大臣公选妥干贡使马戛尔尼前来,带有贵重贡物进呈大皇帝,以表其慕顺之心。愿大皇帝施恩远夷,准其永远通好……因贡物极大极好,恐由广东进京,水陆路途遥远,致有损坏,令其径赴天津,觉得路远难带,为此具禀,求大人(按指郭世勋等)代奏大皇帝,恳祈由天津海口或附近地方进此贡物。
这件显然经过中国方面“通事”的曲译和郭世勋精心润色的《原禀》,当然不能准确转达英国政府遣使来华的本意。而乾隆皇帝竟一厢情愿地以此为根据,兴致勃勃地期待着携有贵重贡物“慕顺”朝觐的“远夷”。当马戛尔尼以一个平等国家的使节出现,并与天朝上国谈什么公使驻京与贸易要求后,他怎能不失望以致愤怒呢?
中英双方的首次接触,还有比误解更难于逾越的障碍吗?
应该说,为迎合天朝皇帝盲目虚骄心理而有意曲译外域文书的伎俩,并非两广大吏郭世勋所独擅,而是官场中与外夷打交道时通行的笔法;比这更严重的是,与外事相涉的地方文武大员向皇帝报告外夷的言行、态度、举止时,莫不秉承粉饰、模棱,以至凭空臆造、肆意撒谎的惯技——似乎大家都摸准了主子盲目虚骄、自欺欺人的心态,谁也不想捅破这一层纸,于是就联着手儿一起糊弄皇帝。
在下面即将展开的二百年前中英首次通使这一关系着中国历史命运的外交事件的描述中,我们将会不止一次地观赏到可以印证上面说法的小小花絮。
乾隆皇帝为了把接待英国贡使的场面搞得盛大而热烈,决定让马戛尔尼一行参加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秋在避暑山庄举行的八十三岁万寿大典。但皇帝既要接受英使的觐见,就存在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的英使行觐见礼的至关重大的问题。
中国周边的藩属国使臣觐见大皇帝的礼节是行最隆重的,对他们来讲也是最屈辱的三跪九叩大礼,即连续重复三回下跪、每回下跪都三次以头叩地。这是习以为常的通例,就是乾隆十八年(1753年)葡萄牙使臣巴哲格来华觐见皇帝,也不能以“西洋人”而有所权变。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乾隆帝对英使觐见礼仪并未在意,他一直以愉悦的心情等待着英国贡使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完全出乎乾隆的意料,在觐见礼仪上,他第一次碰到了野蛮而倨傲的外夷的有力挑战。对于马戛尔尼来说,也毫无思想准备,觐见礼仪将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鸿沟。当他充满信心地告别英伦三岛时,他怎么也想象不到,此次筹划多年的出使活动,竟因拒绝叩拜这个高度自尊的东方君主而徒劳往返。
英国使团所乘舰只于乾隆五十八年六月十八日驶抵大沽口,登陆后,特使马戛尔尼受到了直隶总督梁肯堂和皇帝特命负责接待来使的钦差、长芦盐运使徵瑞的隆重欢迎。然而,英使还没有到北京,就在觐见皇帝的礼仪上与钦差徵瑞展开了争执。问题的发生是由于皇帝发给徵瑞的一道密旨引起的。皇帝在密旨中指示徵瑞,以自己的名义婉转开导该使臣遵守天朝法度、觐见时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帝的话是这样说的:
徵瑞应当于无意的闲谈时,婉词告知,各藩属国到天朝觐见,进贡者不只陪臣俱行三跪九叩首之礼,即使国王亲自来朝者亦同此礼。如今尔国王遣尔前来祝寿,自然应遵守天朝法度。
皇帝还特别交待徵瑞,听说西洋人有“用布扎腿”的“国俗”,因此开导时不妨说明:
虽然尔国俗俱用布扎缚,不能拜跪,但尔叩见时何妨暂时松解,等到行礼后再行扎缚,亦属甚便,若尔等拘泥国俗,不行此礼。殊失尔国王遣尔航海祝寿进贡之诚,而且也让外藩使臣讥笑,恐怕在朝引礼大臣也不会答应。
徵瑞奉旨,果然反复婉言开导,他还告诉英国使臣说,为了避免不习惯,临时失仪,最好预先做充分演习。
这些絮絮叨叨的规劝真令英国使臣啼笑皆非,马戛尔尼对徵瑞解释说,不是什么扎腿不扎腿的问题,而是“一个国家代表的行动,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代表整个国家的。任何一国的臣民对他们君主所行的礼节。绝不能要求外国代表也照样做,前者表示屈服和顺从,后者表示尊敬和友谊,二者是有严格区别的”。但马戛尔尼不愿意在礼仪问题上搞得太僵,以致还没见到乾隆皇帝,外交使命便夭折了,因而他提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假如中国方面坚持要他向皇帝下跪叩头,他同意可以下跪来表示自己对皇帝的尊敬,但这样做要附有一个先决条件:“一位同特使身份、地位相同的中国官员,必须朝衣朝冠在特使携来的英王陛下御像前也要行同样磕头礼。”马戛尔尼还告诉徵瑞,这个附加条件非常重要,为了避免由于误解而发生不利影响,还应搞一份正式的《备忘录》。
对于徵瑞来说,马戛尔尼这一番话实在太强硬,太狂妄了。如实向皇帝奏报,肯定会受到软弱无能的申斥,乌纱可能保不住,至少要换个差一点的顶子;聪明伶俐的皇帝家奴又玩起了“含糊模楞”的老把戏,他向主子奏称“英吉利使臣等深以不娴天朝礼仪为愧,连日学习,渐能跪叩”。对英国方面提出的觐见礼仪《备忘录》,徵瑞则一直攥在兜里,直到马戛尔尼一行到了热河,他未加任何说明,便将《备忘录》原件退还给了英方。
这时已到了七月下旬,离乾隆在避暑山庄过万寿节的日子很近了。七月二十七日,马戛尔尼一行七十人从北京出发,其中四十人是卫队,另外留下的几十人在圆明园装置带来的一些庞大的仪器。当使团通过古北口附近的长城时,使团的巴瑞施上尉对这条重要的军事防线作了极为详尽的调查。经他观察测量,得知长城“城墙当中是泥土,两边护堤壁是石头砌的。城顶平台是方砖砌的。平台以上的护堤壁构成胸墙”。巴瑞施对长城的每个细微之处测量之后,都作了记录,下面仅引关于“枪眼”的部分:
从枪眼到雉堞的高度:二英尺。
枪眼从里到外的宽度:二英尺。
枪眼与枪眼之间的距离:九英尺。
枪眼:高一英尺、宽十英寸、内岸深四英尺、内岸与内岸之间距离九英尺,枪眼窥孔和城墙垒道同一水平,从此向下倾斜,可以在距离城墙底几码之外看到敌人。这样距离用火器射击比使用弓箭更适宜。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英国军官明目张胆地观测记录中国国防要塞的结构时,乾隆皇帝却一心惦记着如何使英吉利贡使就范,如何敦促他们觐见前要练习到拜跪娴熟。然而,由于钦差徵瑞的有意隐瞒,皇帝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大学士和珅出面,在避暑山庄与英使最后落实觐见礼节时,才发现英方根本不同意三跪九叩。皇帝很快了解到了实情,他指示徵瑞最后再压一下,如果不行,可以询问英国方面有什么主张。徵瑞又一次来访英使,马戛尔尼提出,他可以按照谒见英王陛下的礼节——“一足跪地,一手轻轻握着国王的手而以嘴吻之”——觐见中国皇帝。徵瑞听了,似乎很满意,告辞去了。不久,徵瑞又衔命而至,与马戛尔尼展开了一场妙趣横生的对话:
徵瑞首先告诉英国人:“皇帝已做出了最后决定,觐见时特使等人可以行英国之礼。”这位徵大人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照中国风俗来说,拉着皇帝陛下的手来亲个嘴,总不是个道理。请务必免去此礼,不如改为双足跪下为好。”马戛尔尼表示难以从命。
在会见中马戛尔尼还表露了蕴蓄已久的不满:“中国人把英王礼品写成‘贡品’字样,已经混淆了二者的界限。”事已至此,有关觐见礼仪的马拉松式的反复辩论完全陷入僵局。
这一天是八月初六,距离皇上万寿也只有七天而已。皇帝对英国使团的热情骤然变冷,他通过军机处下达了及时降温的一道道密旨:预定对英使团“所有格外赏赐”一概撤掉;万寿节过后,“即令该使回京”;京中不必准备招待他们的戏剧;留京王大臣接见该使臣时,不必起立,只须预备几凳令其坐在一旁……理由很简单,皇帝直截了当地说:“此次该使臣等前来热河,于礼节多未谙悉”,“似此妄自骄矜,朕意实为不惬!”在密旨中,皇帝向最亲信的大臣们再次阐述了驾驭外夷之道:“朕于外夷入觐,如果诚心恭顺,必加恩待,用示怀柔;若稍涉骄矜,则是其无福承受恩典,同时即减其接待之礼,以示天朝体制——此驾驶外藩之道宜然!”看来,马戛尔尼“骄矜”的举止言行,深深地伤害了乾隆皇帝高贵的尊严。
一时间避暑山庄乌云密布。一位在华传教士写道:“由于大使阁下不愿屈从中国礼仪,皇帝勃然大怒,立即下谕,令英使即刻返国,并带回携来的礼品。”这话虽与事实不尽一致,却可以使人真实地感受到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六那天山雨未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
但一夜功夫竟然云开雾散!
英国方面八月初七日的记载是:“礼仪争端既已圆满解决,中堂(和珅)接见特使的时候,虽保持了他的尊贵身份,但态度十分坦白和蔼”,“双方对会谈情况俱感满意,特使回到任所之后,皇帝及和中堂都遣人送来水果和蜜饯食品”。
中国方面的记载同样洋溢着轻松与惬意。八月初七日皇帝下达留京王大臣的密谕称“该使臣等经军机大臣传谕训诫,颇知悔惧,本日正副使前来,先行谒见军机大臣,礼节极为恭顺,今既诚心效顺,一遵天朝法度,自应仍加恩视,以遂其远道瞻觐之诚”。
难于化解的礼仪之争顷刻间便奇迹般的焕然冰释了。乾隆说对方“一遵朝廷法度”,这暗示着英吉利使臣要向皇帝三跪九叩;但英国人对礼仪争端的“圆满解决”则另有自己的解释——英国人行的是单腿下跪之礼。
且看英国使团副使斯当东的记载。八月初十那天皇帝在避暑山庄万树园大御幄首次接见英使的情况是这样的:
太阳刚刚出来,从远处传来音乐声和人的吆喊声,说明皇帝快要驾到了。不久以后,皇帝从一个周围有树耸立的高山背后,好似一个神圣森严的丛林中出来。皇帝坐在一个无盖的肩舆中,由十六个人抬着走,舆后有警卫执事多人手执旗伞和乐器。皇帝衣服系暗色不绣花的丝绸长褂,头戴天鹅绒帽,形状同苏格兰军帽有些相似,帽前缀一巨珠,这是他衣饰上所带的惟一珠宝。皇帝进大幄以后,立即走至只许他一个人用的御座前面的阶梯,拾级而上,升至宝座,和中堂(和珅)和另外两位皇族紧靠在皇帝旁边跪着答话。特使马戛尔尼身穿绣花天鹅绒官服,缀巴茨骑士钻石宝星及徽章,上面再罩一件掩盖四肢的巴茨骑士外衣。通过礼部尚书的引导,双手恭捧装在镶着珠宝的金属盒子里面的英王书信于头顶,至宝座之旁拾级而上,单腿下跪,简单致词,呈书信于皇帝手中。皇帝亲手接过,并不启阅,随手放在旁边。皇帝很仁慈地对特使说:“贵国君主派遣使臣携带书信和贵重礼物前来致敬和友好访问,我非常高兴。我愿意向贵国君主表示同样的心意,愿两国臣民永远友好。”
据斯当东的观察,在接见英使的整个过程,“自始至终皇帝看来非常愉快自如,绝不像外间描写的那样阴郁沉闷。他的态度很开朗,眼睛光亮有神”。斯当东的儿子年仅十二岁,能讲几句中国话,作为使团的“见习童子”,被马戛尔尼介绍给了乾隆。皇帝立刻让小斯当东来到御座前,听他讲了几句汉语。斯当东记述道:“或者由于这个童子的讲话使皇帝满意,或者见他活泼可爱,皇帝欣然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个槟榔荷包亲自赐与该童。”
在英国使臣觐见皇帝与预定参加八月十三日皇帝万寿的盛大节日之间的三天里,曾由大学士和珅亲自陪同,游览了中国最大的古典园林——避暑山庄。向导可能是遵照皇帝的旨意,特别向使团的成员们展示了各处宫殿中陈设的种种巧夺天工的机器人、机械动物等大型玩具,为此,还引发了一段不愉快的插曲。据斯当东所记,当走到一处陈列“自动弹簧机器”的地方,英国人曾有礼貌地随着大家捧场赞扬,在一旁的福康安将军“非常高兴地询问英国是否也有这种机器,当他被回答说,这些东西就是从英国运到中国的,他脸上立刻露出败兴神情”。英国人通过和珅、徵瑞、福康安等人的接触,得出“中国大臣们,比皇帝本人更坚持中国居于其他国家之上的这种过时的陈旧观点”。
八月十三日,是乾隆皇帝八十三岁生日。据马戛尔尼的《日记》,这一天“步人万树园,到了皇帝的御幄”前祝寿。而斯当东却记述,皇帝寿辰那天,庆祝典礼在一个庙宇形状的大殿里举行,“特使及随从行深鞠躬礼。大家同朝一个方向叩拜,而皇帝本人,则如天神一样,自始至终没有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