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高喊道:“托皇上的福,去年的粮食还没吃完呢,把你的朝廷搬沛城来吧,咱们欢欢喜喜地一起过!”几句话引得刘邦哈哈大笑。
没办法,刘邦又令地方官在野外扎下营帐,答应在那里再住三天。
老乡们欢呼雷动,纷纷回家捧了牛羊肉和老酒前来相送。整个沛城好像搬到这里来了。就在这里,沛城的老乡提出了一件事,使刘邦为难了。
他们说:“沛城有幸蠲免了徭役,您的老家丰邑却没有蒙此恩典,’请陛下哀怜他们,也降福给他们吧……”
刘邦不高兴了,他说:“丰邑是朕出生长大的地方,朕怎么能忘记呢?只是想起他们曾跟随雍齿降魏反我,朕就不想施恩于他们了!”
可是沛城父老再三恳求:“丰邑的老乡虽然有错,但他们那时也是迫于无奈呀,希望皇上忘记他们的过失,只想着家乡的深情吧!”
刘邦却不过沛城人的真挚请求,就答应了:“好吧,丰邑也照沛城之例,今后免除所有徭役!”
刘邦终于离开了故乡。
他坐上御辇后对夏侯婴说“看到了吗?天下最爱刘邦的还是家多的人哪!”
可是家乡人有一件事也使他甚为不快,就是他们在欢迎他的同时也挂牵着相国萧何。在谈话时,他们常常问起萧何,称赞他是周公、管忡、乐毅一般的人物。是大汉真正的当家人!在宴会上祝酒时,他们也从不忘记向没在座的萧相国祝酒,好像萧何与他一起回来了!这触动了刘邦近年来的心事,相国的权力太大了,威信太高了,如果他想起事,那是比韩信、彭越、英布更可怕的人物!即使他在自己活着时,有所忌惮,那么在自己死后呢?他还听从少年皇帝吗?
在他生病时,他躺在床上再三思量的就是这事。
萧何是块“大石头”,他一时还搬不动他,实际上也离不了他。
可是这已是他的心病了。
东征英布时,刘邦曾一再地派心腹回长安探听萧何在做些什么?家乡之行,乡亲们对萧何的怀念更似触痛了他的伤疤。
“周緤呀……”他掀开辇车的帘子叫道。
在御辇一旁骑马走着的周緤,听到刘邦呼唤,赶紧下了马,跑了过来,躬身听着。
“你头前回长安去看看吧。”
“看什么呢,皇上?”
“看看萧相国在干什么?”
“是……”可是周缫仍不懂刘邦的意思,“咱们很快就回去了……”
“咱们在路上总要走十几天或者几十天,朕要你几天就赶回长安!”
“是,臣立刻就上路。”
“到了长安不要见任何人,就暗暗地察访。”
“臣记住了……”
刘邦一行走到鲁地附近时,前此派到长安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向刘邦报告说:萧相国变了,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刘邦十分诧异。他问:“萧相国变了?,他怎么变的?”
探子们说:皇上离开长安后,萧相国大敛其财,甚至损公肥私,强买强卖。奇怪的是别的贪官总是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他却大张旗鼓地干,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给他家送礼的人门庭若市,长安的人都惊叹地说:没想到清廉了一辈子的萧相国一夜之闻变成了个大贪官!……
刘邦听了不仅不生气,还呵呵大笑:“整日忙忙碌碌,不知苦累的萧何也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好啊,好啊……”
在刘邦身旁的人,都不明白刘邦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侯婴说:“皇上,别听他们瞎说,萧相国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夏侯婴,你不懂得,人总是会变的!”
从此,刘邦的神情开朗了许多。
长安来人,还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是从淮河溃退的英布跑到他的老朋友长沙王吴臣那里求其庇护,吴臣假装收留他,然后派人把他杀死,把他的头颅装在木匣里送到长安,以表忠心。一是镇守北方的边将报告说,陈豨的余部已被消灭,匈奴也已远遁了。
这两个消息都使刘邦精神焕发。他对赶来的兄弟,楚王刘交说:“形势这么好,朕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咱们还忙着回长安做什么,找个地方再玩上几天好了!”
“那就到曲阜去拜一拜孔圣人的庙好了!”
“远吗?”
“不远,离这里就一天多的路程。”刘交说。刘交原是个农村老“土”,可是从小笃信儒学,跟着村里的老师读了几天“子曰”、“诗云”,就自诩为孔家门徒了。
但刘邦与秦始皇一样,崇尚的是法家,认为治国还得韩非那一套。不仅这样,他对那些儒冠高耸、宽袍博带的儒生没个好印象。见了就想损他们几句。
“算了吧,”刘邦说,“他们那些玩艺儿朕不欣赏。”
“那不好呀,哥,”刘交说,“法家主张严厉治国,儒家主张礼义驭民,道理是一样的!”再深的道理刘交也讲不出来了。
“我看不一样,”刘邦说,“我信不过那些咬文嚼字的家伙!”
“哥,就是像你说的,他们不一样,你治国多一套办法不也很好吗?多一些帮手比少一些帮手总是好吧?”
刘邦正在犹豫,刘交派侍卫到前哨说:绕道曲阜!……
这样刘邦就被刘交强拽到孔子的老家去了。
听说皇帝要来祭孔,乐得聚集在曲阜的几百儒生忘乎所以,他们奔走相告,屁颠屁颠地准备起来。
到了曲阜后,地方官迎接着,稍微休息后,刘交就把刘邦引到孔庙里去。
本来,他们为皇帝准备了馆驿安歇,并选了许多美女伺候他。可是刘邦恨不得立刻回头就走,所以就想急急地把过场走下来。
那帮儒生可不这样想:他们以为皇帝渴望见到孔子的圣像,以沐礼教恩泽,故跟随着迫不及待地跑进孔庙去了。
在祭孔的雅乐声中,刘交搀着皇帝一直走进大殿,后面尾随着地方官员和上千儒生。
刘邦仰头看着,见孔子的塑像是个并不魁伟,漏睛裂嘴的老头儿。就笑着问刘交:“这老头的脸,原就是像刚从锅灶底下爬出来的吗?”
刘交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被香火熏的吧?——哥,快拜一拜呀!”
“就拜这么个家伙?”
“哥,既然来了,就要尽礼,不然,儒生们可不高兴呀!”
“他们不高兴算个鸟!”
“不是这么说,”刘交十分着急,“你在这里一拱手,儒生们就感恩不尽,从此,他们都是你的人了!”
刘邦听刘交说的也有理,就学着刘交的样子给孔子拜了三拜。每拜一次,他就问刘交一回:“行了吗?孔老二的门徒高兴了吗?”
回头往外走的时候,刘交不住地请求:“哥,你得说上几句,说上几句!”
“我说个屁,我没的说!叫老子骂他们几句么,张口就是!”
“哥,你可别这样,你就拣好听的说上几句,咱就走!”
走到殿外的台阶上,刘邦大声说“儒生们,朕要对你们说上几句……”
一听阜上要对他们讲话,儒生们跪下了一大片。
刘邦是很会说话的,可是由于他言不由衷,就结结巴巴了。“嗯,是这样,朕刚才参拜了孔老夫子……嗯,他这个人哪。不管怎么说,是个圣人!他有他的一套,就是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社会秩序一点都不能差!谁差了就是乱臣贼子,那么朕就对他不客气了!朕就说这些,希望你们都要按孔子的话去做,为朕尽忠,为大汉出力!完了,你们各人回家吧!”
由于这是刘邦第一次公开表示赞成孔子的主张,儒生们激动万分,跪在地上连呼万岁,直喊得口干舌燥满脸是泪,等他们向上谢恩时,刘邦早坐上御辇跑了。
路上,刘邦半天不说话。
刘交问他:“哥,你怎么的?”
“老子来这儿的事……可千万别说出去!”
汉高帝十二年十二月(公元前195年1月)刘邦一行顶着满天风雪回到了长安。
萧何等大臣排队在长安东门跪迎,可是刘邦既没有停步,更没有下辇,就风驰电掣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回未央官去了……
宫门前,吕雉带领嫔妃宫女们迎候。
刘邦一被扶出车辇,就对吕雉说:“快扶我进宫,什么话也别说!”
吕雉看到刘邦疲惫不堪的样子,就知道他累坏了,就令嫔妃姬妾们散去,他与戚妍扶着刘邦慢慢地向后面的寝宫走去。
进了寝宫,刘邦连声喊冷,“你们生了火盆了吗?为什么不早早生好?”
吕雉嗔他道:“你嚷什么?火盆生了好几个呢,都很旺!”
刘邦爬上御床,戚姬把几床厚被盖在刘邦身上。刘邦便眯着眼睛养神。大家看着皇上这个样子,也都屏息敛声地不敢说话。
半个时辰后,刘邦才睁开眼睛。对他们说的头一句话就是:“在家里真好呀!”这句话惹得宫里的人都笑了!
“你们笑个屁,”刘邦说,“你们做女人的,虽然在夜里伺候男人辛苦点,可是不像我们男人成年累月地在外面打拼不止!”
吕雉见他又要胡说八道,就打断他说:“皇上,你是为大汉江山打拼,是为子孙万代打拼,不值得吗?别说了,别说了!”
戚妍没说什么,只是把手伸进被窝紧紧抓着刘邦的手,脸上淌着抹不干的泪水。
刘邦足足三天没出宫门。
第四天大早,宫使就来报告说:未央宫前跪了一大片人……
刘邦问:“是些什么人?”
“许多是长安城的父老,还有些底层的官吏。”
“他们要干什么?”
“上告相国大人贪赃枉法!”
“是这样?”刘邦乐了。心里想:你萧何不是一直以自己是廉吏自居吗?现在你也是一身污水了!“他们都有诉状吗?”
“有,他们个个头顶状纸!”
“好了,你去把状纸收来,就说朕要亲自处理……”
不一会儿,宫使把一大摞状纸捧进来,放在刘邦的御案上。
刘邦整整半天,细细地看着上告萧何的诉状,乐得哼起歌儿来。“萧何呀,萧何呀,这回轮到你老哥糟心了!”
吕雉走进来,抻着头看了几页。
“看什么,你的萧何相国这回可要栽跟头了!”
“都是上告他的吗?”吕雉问。
“可不!”
“那你还犹豫什么,赶快下诏把那些刁民抓起来呀!”
“那怎么行?人家都是依法上告的嘛!”
“你打算怎么办呀?”
“你说呢,我的皇后?”
吕雉想了想,“如果刁民抓不得,就从国库里替相国赔上,也好给他挽回面子。另外赶紧给他加封,再给他几千户的封邑!”
“去去去!”刘邦生气地说,“女人不要来这里干政!国家大事,我自会处理得当的!”
刘邦东去平叛,萧何便尽心竭力地为刘邦筹集粮草、军饷,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干起来十分操劳。就在这时,那位召平公又来了,他悄悄地对萧何说:“老相国,您快要遭灭族之祸了!”一句话吓得萧何头冒青烟。他连忙问:“祸,祸又来了?从何来呀?”召平说:“找个去处,容老夫细细对您说。”
萧何放下手头的工作,把召平领回家。
召平对他说:“您位居相国,分封时又功居第一,您还能晋升吗?但是从您随汉王入关以来,十余年一直执掌国家大权,许多地方已只知您萧何,不知有皇上了!就连朝廷之上,也有人把您看得比皇帝还高,您想这不是十分危险的事吗?”
萧何点点头,吓得浑身是汗。召平继续说:“您功德高超,贤名远播,大部朝臣对您俯首听命,就是老夫是皇上,也不能不忌惮你呀!”
萧何立刻向召平跪下,请教自救之策。
召平将萧何扶起来,对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自毁您在朝廷、公众中的形象,把自己弄成个毫无大志、碌碌无为的庸人……”
“那可难了。”萧何说,“一个人的形象不是一天树立起来的,也不是一天能毁掉的。”
萧何说得很是。
召平想了想说:“那就把自己弄成个贪官污吏吧,那还容易些。”
萧何留召平吃饭。席间,萧何说:“上次受教后曾到郊外找过先生,可是没有找到。先生的仙居到底在哪里呢?”
召平说:“我是乡野之人,云里来雾里去的,您找不到。我该来的时候,自然会在您面前出现的。”
饭后,召平老人又与萧何商量了许多避祸之法,直到黄昏才告别。
萧何依计而行,用赊欠贱买的办法强行霸占了许多民田民宅,又接受商贾的贿赂,接纳属吏的馈赠。他这“大门”一开,求他办事的人和有求于他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了。他又故意把这些别人隐蔽不迭的事,暴露给好事者,不几日,萧何就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贪婪恶浊的当权者了!
“把萧相国给朕叫来!”
听到皇帝召唤,萧何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宫来了。
“皇上,老臣来了!”
“萧何!”刘邦冷着脸,这一次他不称萧何为大哥了,“朕离开长安东征,你在家干的好事呀!”
听到皇帝这样说,萧何抬起头来,他见刘邦那阴沉的脸就像要滴下水来。连忙磕头:“皇上,老臣……”
“把这些东西拿去,叫萧相国看一看!”
一个宫使把御案上的一摞诉状捧给萧何。
萧何两手抖嗦地接过,只看了一两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回答刘邦说:“老臣是为了子孙在老朽身后有碗饭吃!……”
“你位居相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朕又给了你丰厚的封邑,难道不够你一家吃用的吗?”
萧何不说话。
“朕念你一直忠心为国,过去又功劳卓著,这次就不给你处分了!要保持自己的晚节呀,萧何!”
“老臣年迈昏庸,请皇上……”
“算啦!”刘邦说,“你自己去向长安百姓谢罪吧!”
“是,谢皇上洪恩!”
萧何觉得自毁声誉的“阴谋”已成,该开始干他相国应干的事情了,就顺便向刘邦上奏:“臣有一事,想请求皇上恩准?”
“说吧,”刘邦想:这老哥得了赦免,还不快走,啰嗦什么?
“皇上,长安地狭,上林(皇家园林)中空地很多,如今都在荒着,是否可让出来给无地少地的百姓耕种?”
刘邦听了忖想,老家伙,原来弄出那些劣迹来是为了瞒哄老子,心里还是一心为民请命,这样下去,你还是个民众拥戴的好国相!——他十分生气。
“萧何,”刘邦又拉下脸来,“你收受商贾贿赂,又强占民田,朕没有责罚你,你倒回过头来算计朕上林的土地了,真是可恶!”
萧何见皇帝震怒,连忙跪下来磕头。但已经晚了,刘邦叫道,“来人呀,给萧何戴上狱具,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