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有尊严的夜晚,可怜的教授一直在追赶他的自行车。
工厂将课程安排在周末晚上,因为只有那时,教授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教授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擦了皮鞋,梳了头,骑了自行车,提前一个小时出门。他认为时间完全来得及。教授不是打不起出租车,更不是买不起轿车,他讨厌汽油的气味,更讨厌将自己关进封闭的车子。家到工厂需要经过一条偏僻的小路,教授喜欢在那条小路上,一边蹬着车,一边哼起属于自己那个年代的曲子。
讲授内容是年轻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这当然包括很多外延,比如欲望的收敛,人性的尊严,道德的沦丧,集体的失语,等等。教授知道没几个年轻人会对此感兴趣,所以他会尽量讲得浅显直白——他知道,工厂里的那些年轻人,文化普遍不高。
他们本该坐在教室里听他讲课,而不是坐在车间里。他们是一群可怜的孩子。
风有点大,教授有些累了。他的头发被风吹乱,皮鞋上沾满灰尘,他想他现在的模样肯定惨不忍睹。教授是一个注重仪表的男人,他停下车子,去路边的商店买一瓶水,打开盖子,慢慢地喝。他的对面有一面镜子,教授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清晰的自己。
他头发花白,皱纹堆积。他苍老,可是依然精力旺盛。他替镜子里的自己抹平头发,整好领带,现在他很满意自己的形象。然后,他转身,他的自行车已经不在。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斜跨着他的自行车,另一个年轻人站在旁边给他拍照。两个年轻人都是工厂的学徒工,距上课时间尚早,出来买一包香烟。他们与教授擦肩而过,他们认为这把年纪的男人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实在可笑。
教授跑过去,说,别偷我的车子。“偷”字让年轻人很是反感,所以一个年轻人说,你没上锁,所以这叫拣到车子。教授说,就算拣吧,把车子还给我。年轻人说,可是刚才你说偷。教授说,别管偷还是拣,先把车子还我。年轻人说,你叫车子一声,看它会不会答应。教授说,别闹,车子还我!年轻人乐了,说,这么大岁数的人,说话一点儿也不懂礼貌。
他们决定戏耍一下这个不懂礼貌的老头。一个年轻人蹬起车子,另一个年轻人跳上后座,他们慢慢骑着自行车,让教授跟在后面小跑。快追啊!一个年轻人冲教授快活地喊,只要你能碰到自行车,就还你。
教授追赶着他的车子,如果农夫追赶着不听话的奶牛。他追出约五百米,坐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掏出电话,他想把电话打给他的儿子,打给他的学生,甚至,打给他的警察朋友。可是他停下来,年轻人也停下来。一个年轻人真挚对教授地说,别打电话了,过来拿车吧,我们不跑了。教授站起来,年轻人果真一动不动。教授走过去,年轻人仍然一动不动。教授试图抢过车子,年轻人却再一次将车子骑出去。他们吹起口哨,一起说,你得为刚才的无理付出代价。
教授慢慢跑,慢慢跑,胸口剧烈起伏,肺页开始燃烧。路灯暗淡,云笼罩,月无光,风一点点大起来,奔跑的教授如同一头奶牛。他再一次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再一次掏出电话。他要把电话打给他的儿子、学生、朋友……可是两个年轻人再一次靠近他,说,过来拿车吧!发誓这次真不骗你。如果骗你,我们就是狗屎。
教授靠近车子,年轻人再一次将他戏弄。这次他们没有跑远,他们骑在自行车上,绕着教授转起了圈。教授看着他们的脸,看着自己的自行车,感觉四肢无力,头晕目眩。他想他的车子注定要不回来了。他想今天的课注定上不成了。教授慢慢坐到地上,却没有掏出电话。他抹一把脸上的汗,流下屈辱的泪水。他对两个年轻人说,我慢慢等,你们慢慢玩吧!
两个年轻人终在十分钟以后扔下自行车——不是扔到教授身边,而是扔到不远处的草丛里。他们大笑着离开,黑暗里的两个烟头就像两个红色的邪恶的眼睛。教授站起来,走向自行车。他步履踉跄,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嘴唇颤抖,眼角抽搐,眼泪再一次喷涌而出。摸到自行车的瞬间,他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然后,整整一夜,那条小路上,再无人经过。
所以,那些坐在车间里等待上课的年轻人,注定不会等来他们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