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经历,每一次回忆,都会不同。
……我走进戈壁,寂静,空旷,让我的两腿,不知该迈向哪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很远,沙土,石头,鬼鬼祟祟的老鼠,只剩骨架的骡马。不远处有一棵枯树,树干极细,就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胳膊。谁也不会想到那样细的树干后面竟然藏着一个士兵。士兵头戴钢盔,食指早已搭上扳机。他在等我。也许在他眼里,我早已变成一个死人。是这样,那一刻,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我从肩上摘下步枪,拉动枪栓,扣动扳机。子弹咬中他的肩膀,他晃了晃,继续端着枪,继续向我瞄准。我端着枪冲上去,刺刀捅进他的腹部。他轻哼一声,眼睛里溅出鲜血。我将刺刀往上挑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终达他不断抖动的咽喉。我听到刺刀破开皮肤、肌肉、骨胳和内脏的声音,我看到他终于倒下,泪飞如雨。我守在那里,看他一点一点死去,然他的死去那般漫长,令我昏昏欲睡。一只鹰从天空掠过,起了风,砂砾砸上他的钢盔,火星四溅……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将这段经历讲给战友们听。单枪匹马,狭路相逢,勇敢无畏是经历的主题。
这主题让他和他的战友们放松并且骄傲。
可是每一次,他的讲述都会不同——当他努力回忆,他的脑子里便会多出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
……他躲在那棵极细的树干后面。也许不是躲,他只是坐在那里休息。膝盖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美丽柔软的女孩依偎在他怀里。他的步枪横放地上,他的两手毫无意义地搭在一起。看到我,他愣了愣,慌慌张张地拾起步枪,跳起来,向我瞄准。他动作拙劣,可是他还是将枪口对准我的额头。那一刻我仿佛听到撞针撞击子弹的声音,子弹蹿出枪膛的声音,我仿佛看到子弹冲出枪膛,然后,一点一点击穿我的脑袋。我不敢动,我想我必将死去,我想甚至,我连做俘虏的资格都没有。可是他的枪迟迟不肯响,于是我冲上去,一边跑一边胡乱地开了一枪。我将刺刀捅进他的肚子,我将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恐惧、不解、悲伤以及绝望。他至死都没说一句话,当他倒下时候,他亲吻了地上的照片。我守在那里,看他的手从步枪上移开,慢慢伸向怀中。当他再一次伸开手,他的手里,多出一块巧克力。他被吓傻了,也许他将巧克力当成了子弹……
即使退役,他也需要将这段经历讲给他的朋友、妻子甚至孩子们听。故事让朋友们可以顿着酒嗝称赞他,让妻子和孩子们可以在骄傲中睡去。然而,故事再也不能够让他骄傲。
因为每一次,他的讲述都会不同——当努力回忆,他的脑子里便会多出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
那些细节让他恐惧,让他哀伤,让他几近崩溃。
……他完全有机会将我射杀,可是他没有。他倚着树干,静静地休息。也许他迷路了,他走不出茫茫戈壁,他需要一个伙伴同行。也许在死亡面前,他认为,所有人都是伙伴。他端起步枪向我瞄准,他的手指只需轻轻一勾,我就将悄无声息地倒下。他瞄了很久,这样的时间甚至可以杀死然后肢解一头水牛。我解下肩上的步枪,他没有开枪;我拉动枪栓,他没有开枪;我射出子弹,他没有开枪;我冲了上去,他没有开枪;我将刺刀捅进他的肚子,他没有开枪。也许最后一刻,他后悔了,他想开枪,可是,晚了。死去之前,他拼尽全身力气,为我掏出一块巧克力。他想干什么?将巧克力送给我?让我将巧克力捎给他的未婚妻?我不知道。总之他死去了,像一位猎人终被他的猎物杀死。他死以后,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他的身体彻底冰冷。他的下巴有一颗痣。他甚至没有长出男人该有的喉结……他其实,还是个孩子。我检查了他的步枪,枪膛里,子弹排列整齐……
即使多年以后,他也需要将这段经历反复地讲——他的国家需要这样的英雄和故事。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想起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那些细节有时是眼神,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子弹,是呻吟,是砂土,是尸体……那些细节让他恐惧,让他在梦里,一次次与那个死去的孩子如影相随。
终于,他紧紧闭上嘴巴。他不再向任何人讲起那段经历,他劝自己说,那经历属于别人,与他无关。
可是,没有用。那个死去的男孩夜夜与他纠缠,终有一天,在夜里,他痛苦地死去。他用刀子将自己拉开,从小腹,一点一点往上,终达咽喉。
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他终于,找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