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夫妇自从圣诞节以后就回到纽约了,他们并没有忘记嘉莉;但是他们,或者说万斯太太,从没来看望嘉莉,原因非常简单:嘉莉从来没有把新地址告诉她。她只要还住在第78街的时候,就和万斯太太通着信,这与她的性情是符合的;可是她被迫搬到第13街来以后,就担心万斯太太会认为这表明了他们的处境更加困难,因此她便仔细想办法,避免让万斯太太知道她的地址。但她又没找到任何方便的办法,只好忍痛完全放弃了给朋友写信的特权。万斯太太对这种奇怪的沉默感到吃惊,以为嘉莉一定离开了这个城市,最后把她当作丢失了一样不再理会了。所以当她到第14街去买东西碰见嘉莉时,实在大吃一惊。嘉莉也是来这儿买东西的。
“唉呀,勒惠太太,”万斯太太说,往嘉莉身上打量一眼,“你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呢?这段时间我一直纳闷儿你怎么样了,“真的,我——”。
“见到你我真高兴,”嘉莉说,既快乐但又狼狈。整个时间以来,碰见万斯太太是最糟糕不过的事了。“哦,我就住有这儿市区。一直是打算来看你的。你现在住哪里?”
“在第58街,”万斯太太说,“就在离第7大道不远——218号。干吗不来看我呢?”
“我会来的,”嘉莉说。“真的我一直想来。我知道应该来。真不好意思。不过你知道——”
“你的门牌号是?”万斯太太问。
“第13街,”嘉莉不情愿地说。“西112号。”
“哦,”万斯太太说,“那就在这儿附近,对不?”
“对,”嘉莉说。“你一定什么时候请来看我。”
“行,你真好,”万斯太太一边笑着说,一边注意到嘉莉有些变了样。“还有住址,”她又想到。“他们一定日子过得很紧。
她仍然很喜欢嘉莉,给予关心。
“陪我进去一会儿好吗,”她大声说,转身进了一家店子。
嘉莉回到家里时,赫斯特沃仍象平常那样在看报。他好象对自己的处境满不在乎,胡子至少有4天没刮了。
“唉,”嘉莉心想,“要是她来这里看见他呢?”
她万分痛苦地摇摇头,自己的处境好象变得忍无可忍。
因为极度绝望,吃饭时她便问道:“那家批发公司另外又有消息吗?”
“没有,”他说。“他们不要一个生手。”
嘉莉对此事不再说什么,感到无话可说。
“今天下午我碰见万斯太太了,”片刻后她说。
“唔,是吗?”他回答。
“他们现在又回到了纽约,”嘉莉继续说。“她看起来的确漂亮。”
“哦,只要做丈夫的拿得出钱来,她就打扮得起,”赫斯特沃说。“他的工作又轻松又赚钱。”
他两眼盯住报纸,看不到嘉莉对他那无限的厌倦和不满的神态。
“她说她想那天来拜访。”
“她一直都很盼望这样做,是吧?”赫斯特沃带着某种讽刺说。
从花钱一方面讲,他对这个女人并没有好感。
“唉,我怎么知道,”嘉莉说,被这个家伙的态度激怒了。“也许我并不想让她来。”
“她太快活了,”赫斯特沃意味深长地说。“谁也跟不上她的要求除非很有钱。”
“万斯先生好象并不觉得这很难。”
“也许他现在不觉得,”赫斯特沃固执地回答,很能理解这推断的结果;“但他来日方长。你说不清会发生什么事。他也许会象别人一样垮台的。”
这家伙的态度很有些无赖。他的眼神似乎注目着那些幸运者,希望他们失败。他自己的处境好象与此无关——不予考虑。
这种情况是他以前过于自信和独立的遗物。他坐在家里,看报了解他人的活动,有时这种独立的、不败的情绪又会袭上心头。他有时会忘记那令人疲乏的街道和越来越不好找的工作,侧耳倾听。好象他在说:“我能做些事。我还没垮掉呢。如果我去寻求的话,会找到很多事的。”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偶尔也打扮一下,去修修面,戴上手套,非常欢快活泼地走出去。没有任何明确目的。这更象睛雨表上的变化。出去一下做点什么,他就觉得好受一些。
在这种时候他的钱也在流失。他知道市区几家玩扑克的地方。在市区的一些酒店和市政厅附近他有几个朋友。去看看他们,说几句友好的平常话,以免日子太单调乏味。
他曾经扑克玩得相当好。好多次在友好的玩牌娱乐中他净赢了一百多美元,而那时这笔钱也不过是在游戏的盘菜里加了一点调味汁而已——并非一切的一切。现在,他想到了去赌一下。
“也许我会赢它两百的。我对此还没生疏呢。”
公正地说,这个想法他已产生了几次,最后才付诸实施的。
他第一次去的那家扑克店在西街的一家酒吧间过去一个渡口附近。他以前来过这里。此时正进行着几场赌局。他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就每次下的底注而论,赌局的输赢数目是颇为可观的。
“给我发一份牌,”在开始重新洗牌时他说。他拉过一把椅子,仔细研究着自己的牌。那些玩牌的人都在静静地观察着他,他显然是未露过面的,然而又总是那么敏锐。
最初时他运气不佳,得到一副没有顺子,也没有对子的杂牌。现在开始叫牌了。
“我不叫,”他说。
由于自己牌不好,他心甘情愿输了底注。然而这次赌博终究对他是公正的,让他赢走了几美元钱。
第2天下午他又去了,既想玩玩又想赢钱。这次他拿到一副“3条”①坚持打了下去,结果输了。桌对面有一个牌技更高的人,那是一个好战的爱尔兰青年,坦慕尼协会控制区的一个政治犯绞刑者,他们当时就在这个地方。赫斯特沃为这个青年的固执吃惊,他赌得沉着冷静——如果说这是吓唬人的话,倒不失为一个高超的把戏。赫斯特沃开始犹豫起来,但仍保持着。或至少以为保持冷静着的态度,这冷静的态度在过去是会欺骗赌桌旁边那些心理研究者的,他们仿佛是在察看对手的心思和情绪,而不是其外在的表现,不管多么微妙。他无法打消这怯懦的想法。这家伙比他高一筹,一直会坚持到底,让他最后的一元钱都要输掉——只要他愿意一直赌下去。再说,他也希望多赢一些钱——他的手艺也不差。为什么不再加5块钱赌注呢?
“我给你加3元钱,”青年说。
“我加5元,”赫斯特沃说,把他的筹码推出去。
“我跟,”青年说,把一小推红色的筹码推出去。
“给我再来些筹码,”赫斯特沃对负责的管理员说,拿出一张钞票。
这个年轻的对手露齿现出了嘲讽的笑容。筹码摆好以后,赫斯特沃便又跟了牌。
“再加5元,”青年说。
赫斯特沃额头都汗湿了。他现在已深深陷进去——非常之深。他那实实在在的60美元已放上去了。一般说来他绝不是一个胆小鬼,但想到要输这么多钱,他真觉得浑身无力。他终于放弃,再也不相信这手好牌。
“摊牌吧,”他说。
“3条对子!”青年说,摊开牌。
赫斯特沃的手垂下去。
“我还以为我赢了你呢,”他无力地说。
青年赢到了不少筹码,赫斯特沃离开赌桌,在楼梯上先停下来了数了数剩下的钱。
“340美元,”他说。
日常开支加上输掉的这笔钱,他已没剩下多少了。
回到家里,他决定不再去玩牌赌博。
嘉莉记起万斯太太答应要来拜访,又温和地申明了一次。这是关于赫斯特沃的外表问题。就在这一天,他回到家里又换上了平时闲坐时穿的旧衣服。
“你干吗总是穿着那些旧衣服?”嘉莉问。
“在家里穿好的衣服又有什么用?”他问。
“唔,我想那样你心情也会好些。”然后她又补充一句:“也许会有人来看我们。”
“谁?”他说。
“哦,万斯太太,”嘉莉说。
“她用不着看见我,”他闷闷不乐地回答。
他失掉了自尊和生活的兴趣,使嘉莉几乎恨他。
“唉,”她想,“他就坐在那儿,说什么‘她用不着看见我。’我想他会为自己感到丢脸的。”
当万斯太太真的来访时,才给他们增添了实实在在的痛苦。那是她有一次出来买东西。她走过普通的门厅,敲响了嘉莉的门,接下来让她懊恼不堪的是,嘉莉又不在家。赫斯特沃打开了门,一半以为敲门的是嘉莉。这一次他着实大吃一惊,已失去的青春和尊严之声又在他心中回响。
“啊,”他实际上是结结巴巴地说,“你好呀?”
“你好呀?”万斯太太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立即看出他那极度慌乱的神情。他不知是否该请她进来。
“你太太在家吗?”她问。
“不在,”他说,“嘉莉出去了;你不进来吗?她很快会回来的。”
“哦——不啦,”万斯太太说,明白了所有的变化。“我真的很匆忙,只想赶过来看看,可不能停留了。告诉你太太让她一定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