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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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穷人的妙法(2)

每当这个时候,百老汇总是呈现出它最有趣的光景;一个奇特的人此刻例外地站在第26街和百老汇之间的拐角处——第5大道也在这儿交叉。这时各家剧院都在开始迎接它们的顾客。到处闪耀着发光的招牌,上面广告着夜间的娱乐节目。出租马车、私人马车嗒嗒驶过去,车上的灯光如黄色的眼睛一般闪烁。一对对的人,3、4个一群的人,自由自在地混合到广大的人群中———这人群象激烈的河水一般漏过去,欢笑着,戏谑着。在第5大道上有一些四处游荡的人———几个有钱的漫步者,一个穿夜礼服的绅士挽着他的太太。一些俱乐部成员从一个吸烟室走到另一个吸烟室,路那边的各家大旅店无数窗口灯火辉煌,其酒吧和弹子房里满是舒适自在、衣着讲究、寻欢作乐的人。周围是一片夜色,跳动着人们欢快兴奋的思想———一个大都市正以成百上千的方式,把它奇特的热情投入寻欢作乐之中。

这个不同寻常的人不过以前是一个士兵,现在成了笃信宗教的人,他遭受了我们这个奇特社会制度的鞭打和贫困,认为他对于上帝的义务在于帮助自己的同胞。他选择的帮助形式完全是自己独创的,就是为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找到一个床位,只要来这个特别的地点向他提出,虽然他几乎没有钱财为自己提供一个舒适的住处。

他置身于这个欢天喜地的环境中,站在那儿,粗壮的身子裹在有披肩的大衣里,头上戴一顶宽大、低垂的帽子,等着要求床位的人到来,这些人以不同方式了解到他慈善的性质。开始他独自站一会儿,象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凝视着永远迷人的场景一般。就在所说的这天晚上,一个警察走过时友好地称他为“上尉”。一个以前经常看见他的顽童停下来盯住他。所有的人除了在服饰方面,都只把他看做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认为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自得其乐地吹着口哨,荡来荡去。

头半个小时过去后,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会不时看到这儿那儿有一个闲荡者,很关切地磨磨蹭蹭地挨过去。一个没精打采的人走过对面的角处,偷偷朝他这边观望。另一个人沿第5大道朝第26街的角处走来,四周打量了一下,又蹒跚地走了。有两、3个显然是鲍厄里的无业游民,沿着麦迪逊广场第5大道一边走来,但没有大着胆子走近。这个前士兵,身穿带披肩的大衣,在他那角处短短的10英尺内来回踱着,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

9点钟时,最初的喧哗渐渐过去。旅店的气氛也不再那么有生机。天气也更加冷了。到处是些奇怪的人影在移动——观望、窥探的人,他们站在假想的圈子以外,好象不敢进去——一共12人。不久,由于感到更加寒冷,一个人影便走上前来。它从第26街的阴影里走出,穿过百老汇,迟疑、迂回地靠近那个等待的身影。这个举动里带着羞怯、畏缩的意味,好象目的是想掩饰停下的念头,直到最后一刻。那身影走到士兵面前时突然停下。

“上尉”领会地看着他,但没有任何特别的招呼。新来的人微微点一下头,象一个等待施舍的人在咕哝着什么。上尉只是指了指人行道边。

“站在那儿吧,”他说。

这一下就打破了拘束。即使那士兵又在严肃地来回踱着步子,其它的人影也拖着脚走上来了。他们并没和那个领队的人打招呼,而加入到最先去的人那里,抽鼻子,蹒跚而行,用脚擦地。

“冷吧?”

“很高兴冬天过去了。”

“好象要下雨的样子。”

这群各色各样的人增加到10个。有一两个互相认识,就聊起来。另一些人站在几英尺远,既不想加入进去又不想被排除在外。他们乖戾、易怒、沉默、茫然地看着周围,移动双脚。

本来不久是可以谈谈话儿的,但士兵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他数到人数已足够了,就走上前来。

“喂,都是要床位的吗?”

人群传来噪杂的咕哝声,表示同意。

“那么,排好队。我看看怎么办。我自己还没一分钱呢。”

他们参差不齐、衣衫褴褛地站成一排。现在一对比,就可以看到他们的一些主要特征。队伍里有一个人是木腿。帽子全都耷拉着,连放在赫斯特街的地下室旧货店里还不配呢。裤脚全都翘起、磨损,衣服破旧、褪色。在商店炫目的灯光下,一些面孔显得干枯、苍白;另一些人生着红斑,面颊上和眼睛下肿胀;一、两个人骨瘦如柴,使人想起铁路工人。几个旁观者走近来,被这群看似交谈的人吸引,然后越来越多,很快就聚集起了拥挤、凝望的一大群人。队伍里有人开始说起话来。

“安静!”上慰叫道。“现在,各位先生,这些人没睡觉的地方。今晚他们得有地方睡才行。总不能睡在街上吧。我需要1角2分钱让他们其中一个人有床睡。谁愿意给我这1角2分钱?”

没人回答。

“瞧,我们得在这儿等着,伙计们,直到有人肯出这点钱。一角二他钱对一个人来说并不算多。”

“给你1角5分,”一个青年男子叫道,睁大眼睛盯着前面。“我只能给这么多了。”

“好的。现在我有了一角五分钱。你站出来吧,”上尉抓住一个人的肩膀,让他离开队伍一点,独自站在一边。

他又回到自己的位置,说:“还剩3分钱。这些人总得有床才行。一共有“——他数起来——”1、2、3、4、5、6、7、8、9、10、11、12个人。再加9分钱双可以让一个人有庆睡了;给他一个良好、舒适的床过夜吧。我自己会去办好这件事的。谁愿意给9分钱?”

一个旁观的人,这次是个中年男子,给了他5分镍币。

“现在,我有8分钱了。再添4分就可以让这个人有床睡。来吧,先生们。今晚上我们进展得很慢。你们都有舒适的床睡,可这些人怎么办呢?”

“给你,”一个旁观者说,把一个硬币放在他手里。

“这个钱,”上尉说,看了看硬币,“可以让两个人有床了,另外还给下一个人余5分钱。谁愿意再给7分钱?”

“我,”一个声音说。

这晚上赫斯特沃沿第6大道走来,碰巧从东边穿过第26街朝第3大道走去。他沮丧不堪,觉得自己饿得快不行了,又疲乏又失望。现在他如何能见到嘉莉呢?等戏演完已11点了。假如她是坐马车来的,也会坐马车走。他得在十分难堪的情况下去拦住她。最糟糕的是又饥饿又疲乏,至少还得挨过一天,因为今晚他已没有心情再去试了。他既没有东西吃也没有地方睡。

他走近百老汇时,注意到那上尉聚集了一些闲荡的人,不过以为那是一个街道传教者,或者是某个专卖药骗子把人们吸引过去,因此正要走开。可是在过街朝麦迪逊广场公园走去时,他注意到那排已经得到床的人站在人群一边。在周围耀眼的电灯光照射下,他认出一些和他一样的人——曾看见他们在街上游荡,住在简陋的房间里,身心都象他一般飘荡不定。他不知那是怎么回事,于是又折回身去。

上尉还和先前一样简短地呼吁着。赫斯特沃听着那些重复的话,既吃惊又宽慰:“这些人得有地方睡才行。”前面是一排等着床位的不幸者们,他看见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挨上去在那一排的末端站好,决定也照办。抗争还有什么用呢?他今晚已疲乏不堪了。这至少是解决一个困难的简单办法。明天他情况也许会好转的。

他身后的一些人已安然得到了床位,明显表现出一种轻松的气氛。住的问题已解决就不再担心了,他听见他们有些自在地谈着话,甚至还有些和蔼友好呢。政治、宗教、政府形势,轰动一时的新闻,世界上一些臭名昭著的事件,在这儿都有了谈论和倾听的人。粗哑的声音在有力地讲述着希奇古怪的事。另一些人则用模糊、散漫的话回答着。

那些太沉闷太疲乏的人则懒于说话,他们两眼斜视,瞪着牛似的大眼毫无生气。

站在那儿可不好受。赫斯特沃等着,越来越困乏。他心想自己快要站不稳了,两脚不安地交换站着。终于轮到了他。前一个人已有人代付了床铺费,加入到有福的成功行列。他现在排到了第一个,上尉已在为他呼吁了。

“1角2,先生们——1角2就可以让这个人有床位了。他有地方去是不会站在这儿受冷的。”

赫斯特沃喉头作哽,咽了一下。饥饿和虚弱已使他成了一个怯懦的人。

“给你,”一个陌生人说,把钱递给上尉。

上尉和蔼地把手放在这位前经理肩上。

“请站到那边去,”他说。

一站到那边,赫斯特沃呼吸都轻松一些了。他觉得世上有这么一个好人并不太糟糕。其他人对此好象也有同感。

“上尉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对吧?”前面一个人说——他身材瘦小、愁眉苦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好象他既受到命运的戏弄,又为命运所照顾。

“是的,”赫斯特沃漫不经心地说。

“嘿!后面还多着呢,”较前面的一个人说,探出头往后看着需要床位的人,上尉还在替他们请求。

“是呀。也许今晚有一百多人,”另一个说。

“看出租马车里的那家伙,”第3个人说。一辆出租马车停下来。一位穿夜礼服的绅士把一张钞票递给上尉,上尉简单地感谢之后就转向了他的队伍。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见绅士的衬衣前胸闪闪发光的珠宝,随后马车离去。甚至旁观的人群都敬畏得目瞪口呆。

“这钱让9个人今晚有地方住了,”上尉说,从身边的队伍里数出9人。“请站到那边去。现在,瞧,只有7个人需要1角2的住宿费了。”

钱慢慢地送过来。最后围聚的人已变得很稀少了。第5大道除了偶尔驶过一辆出租马车或走过一个行人,已变得冷清起来。百老汇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是不时有一个陌生人路过,注意到这群人,给一块硬币,然后又毫不在意地走了。

上尉仍然执拗而坚决。他很缓慢地说着,话语不多,带着某种自信,好象他不会失败。

“瞧,我不能一晚上都站在这儿呀。这些人又劳累又寒冷。谁给我4分钱。”

有一会儿他什么也不说。有人把钱给他,每得到1角2他就让一个人排到另一边去,然后又象先前一样来回踱着,盯着地面。

各家剧院散场了。发光的招牌熄灭了灯。钟敲响11点。又过半小时他只剩下最后两人了。

“好啦,现在,”他对几个好奇的旁观者说,“再有1角8分钱我们大家都有地方过夜了。1角8。我已有6分。谁给我这点钱。记住,我今晚还得回布鲁克林,但这之前我必须先带这些人去找到住处。1角8。”

无人回答。他踱来踱去,几分钟内两眼盯住地下,不时轻声地说:“1角8。”好象这一点钱要集满,需要比前面集的钱更长的时间。现在赫斯特沃成了那长长队伍中的一员,稍微振作了一些,极力克制不要呻吟出来;他太虚弱了。

终于有一个穿夜礼服斗篷①的太太拖着沙沙作响的裙子,由先生陪着沿第5大道走过来了。赫斯特沃疲乏地看着她,既想到了嘉莉在一片新天地里的生活,又想到了他当年也这样陪伴自己太太的情景。

他注视着的时候,她转身看了看这群不同寻常的人,让陪伴她的生过来。他拿着一张钞票走来了,举止那么优雅、漂亮。

“给你,”他说。

“谢谢,”上尉说,转向剩下的两个要求床位的人。“现在我们还余了点钱明晚上用,”他加一句。

随即他让最后两个人排好队,自己走到队伍前头,边走边数。

“137人,”他宣布道。“现在,朋友们,排好队。向右转。我们不会太久了。站好啦。”

他走到最前面,喊道“出发”。赫斯特沃随着队伍走去。这支蜿蜒的长队跨过第5大道,从曲折的路穿过麦迪逊广场、往东走向第23街,再沿第3大道下去。午夜的行人和闲荡者们驻足看着这支队伍过去。在各个角落闲聊的警察们,无动于衷地看着,或者对领队人点点头,他们以前见过他。他们行进在第3大道上,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走向第8街,那里有一个简陋的住宿处,显然因为夜深已关门,不过是等着这些人来的。

他们站在阴暗中,领队的人则进去商谈。然后门打开,传来一声“站好,”就让他们进去了。

有人在前面把他们带进房间,所以一点没有因为拿钥匙耽搁。赫斯特沃艰难地爬上吱嘎作响的楼梯,回头看见上尉在留心地观察着;他一直为这庞大的队伍操心,直到最后一个。然后他披起斗篷,大步消失在黑夜中。

“我快受不了啦,”赫斯特沃说,两腿痛得厉害,坐在分派给他的粗劣的床上,小小房间里灯光也没有。“我得吃点什么,不然会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