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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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穷人的妙法(1)

忧郁消沉的赫斯特沃此时正坐在低劣的旅店里,他除了卖家具得来的70美元外就一无所有;他在这儿苟且藏身,度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又迎来了凉爽的秋天。他的钱在不断溜走,对此他并非完全无动于衷。每天5角的住宿费在不断付出去,他变得忧虑不安,最后又去找了一个更便宜的房间——每天3角5分——让他的钱用得更久一些。他经常看到关于嘉莉的消息。她的照片在《世界报》上登了一、两次,他又从一把椅子上发现的一张旧《先驱报》上得知,她最近在和别的一些演员们为这样那样的事义演。他读着这些消息时百感交集。每一个消息似乎把她送入一个越来越遥远的王国,那王国随着不断离他而去,变得越来越富丽堂皇了。他还在广告栏里看到一个漂亮的招贴,是她扮演教友会小教徒的剧照,娴静秀丽。他不只一次停下来看这些招贴,注视着那美丽而有些忧愁的面孔。他的衣服破烂不堪,和她现在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了。

不知怎地,只要他知道她还在卡西诺剧院,虽然他从没打算过去接近她,他就下意识地感到安慰——他并不很孤独。演出仿佛是一个预定好的东西,一、两个月后他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它还在进行。但9月份剧团出去巡回表演,他却不知道。他只剩下最后20美元时,又搬到了鲍厄里一家每天0.15美元的住宿处,这里有一个只有几张桌子、几把凳子和椅子的房间。他特别喜欢在这儿闭上眼睛,梦想着过去的日子,这是他最近才产生的一种习惯。他最初时并没有睡,而是心里回忆着自己在芝加哥生活的光景和事情。当眼前越来越黑暗时,过去却越来越光明,一切与过去有关的事都鲜明地呈现出来。

他不知道这种习惯多么深重地影响着他,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嘴上在重复着曾经对一个朋友的回答。那是在费·莫伊酒馆的时候。好象他站在自己精美的小办公室门里,衣着舒适,和萨加尔·莫里森谈着芝加哥南区房地产价值的事,后者打算在上面投资。

“你愿意和我一起在那里投资吗?”他听见莫里森说。

“不愿意,”他回答,正象他几年前一样。“我现在忙得很。”

嘴唇的移动使他醒悟过来。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说了话。下一次他又注意到这种情况时,真的说起来。

“你为什么不赶快行动呢,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他正在说。“快行动呀!”

他正对一群演员们讲着一个有趣的英国故事。即便自己的说话声使他醒悟过来,他仍面带微笑。坐在旁边的一个瘦瘦的怪僻老头,好象被他弄得心烦不安;至少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赫斯特沃直起身子,回忆的乐趣顿时烟消云散,他感到害臊。为了安慰自己,他离开椅子踱到了街上。

一天、他看着《晚间世界》的广告栏时,发现卡西诺剧院在上演一出新剧,突然心里一愣。嘉莉已经走了!他记得就在昨天还看见过关于她的一张招贴,但无疑那是没有被新广告复盖的旧广告。奇怪的是这个事实使他震惊。他几乎不得不承认,不知怎地他是靠着她在城里生活的。现在她却走了。他弄不明白这个重要的事实是如何放过的。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回来。由于紧张、恐惧,他起身来到一个肮脏的过道,见周围无人看见,就数着还剩下的钱。一共只有10美元了。

他不知道身边这些住在简陋房间里的人是怎么过的。他们似乎什么也不做。也许他们去讨口要饭——无疑是这样。他自己辉煌的时候也给过这些人不少的角票。他见过其它人在街上要钱。或许他也能那样要到一些。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可怕。

呆在简陋的房间里,他只剩下最后5角钱了。他一直把钱省着,数着,以致健康受了影响。他的身体已经不再结实,甚至连衣服也很不得体的样子。现在他决定得采取什么行动,到处转了转,又度过了一天,只剩下最后两角钱了——明天吃饭的钱都不够了。

他鼓足勇气,穿过大街来到百老汇,然后向百老汇中区旅店走去。不多远时他停下来,犹豫不定。一个面色忧郁的大个子搬运工正站在一扇边门旁,看着外面。赫斯特沃打算向他求助,于是直接走过去,赶在他离开前走到他身边。

“朋友,”赫斯特沃说,尽管自己处境穷困也认识到了这个人低下的地位,“这个旅店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做吗?

他说话时搬运工直盯着他。

“我没有工作,没有钱,得做个什么事———无论什么都行。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怎样找到事做,我会对你感激不尽的。只维持几天也没关系。我得找事做才行呀。”

搬运工还盯着他,极力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然后,看见赫斯特沃还要说下去,就打断道:

“这事与我无关,你得到里面去问。”

奇怪的是,这激发着赫斯特沃去作进一步努力。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的。”

搬运工恼怒地摇摇头。

这位前经理走进去,径直来到离服务台不远的一个办公室。一位旅店经理碰巧在那儿。赫斯特沃直盯住他的眼睛。

“你能给我几天事做吗?”他问。“我现在处境困难,必须马上找到事做了。”

舒适自在的经理看了看他,好象在说:“唔,我想也是如此。”

“我来这儿,”赫斯特沃不安地解释说,“因为我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做过经理。我有些运气不佳,不过我不是来这儿告诉你这个事的。我想找点事做,一星期也行。”

这个男人认为他看到了求职者眼里狂热的光芒。

“你管理过什么旅店?”他问。

“不是旅店,”赫斯特沃说。“我在芝加哥的费一莫伊酒馆当了15年的经理。”

“是吗?”旅店经理说。“那你怎么又没当了呢?”

赫斯特沃的模样与他当经理的事实对比起来,相当令人吃惊。

“唔,还不是因为我自己傻头傻脑的。但现在可不是谈它的时候。如果你愿意可以知道的。我现在‘破产’了,如果你相信的话,今天我什么也没吃。”

旅店经理对这个故事略略产生了兴趣。他简直不知拿这样一个人怎么办,不过赫斯特沃真诚的态度使他希望做点什么。

“叫奥尔森来,”他转身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按响了铃,让一个男侍去了,随后领头的搬运工奥尔森过来。

“奥尔森,”经理说,“你楼下有没有可以给这个人做的事?我想找点什么事给他做。”

“我不知道,先生,”奥尔森说。“需要的帮手都有了。不过如果你愿意,我想可以给他找点事的,先生。”

“好吧,带他去厨房,让威尔逊给他点吃的。”

“好的,先生,”奥尔森说。

赫斯特沃跟着出去了。离开经理以后,领头搬运工的态度就变了。

“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做,”他说。

赫斯特沃一言不语。对他来说只需对这个给人提皮箱的大家伙心中鄙视就行了。

“你给这个人弄点吃的,”他对厨子说。

厨子打量了赫斯特沃一下,看见他眼里带着一些敏锐和机智,就说:“哦,在那边坐吧。”

这样赫斯特沃就在百老汇中区旅店找到了一份差事,但时间并不长。每家旅店都有一些擦洗的活儿,但他身心都绝不是干此活的人。因为没有更好的活让他干,就让他去帮司炉工,去地下室干活,干一切可以派给他的事。搬运工,厨子,司炉工,服务员———全在他之上。另外,他的模样让这些人觉得讨厌———他的脾性太孤僻———因此就难于和他们相处。

但由于他身处绝境,对什么都漠然视之,满不在乎,所以什么都忍了,睡在旅店顶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厨子给他什么就吃什么,一周得到几美元,他还极力节省下来。可他的身体是怎么也受不住的。

接着2月到了,一天他被派去一家煤炭大公司的办事处跑一件事。雪一直下着,融化着,街上泥泞不堪。一路上他浸透了鞋子,回来时感到麻木、疲乏。次日他整整一天都异常抑郁,一有可能就坐下,使那些喜欢勤快的人大为恼怒。

下午要搬开一些箱子,给厨房新的供应器空出地方来。他被叫去拉一辆手推车。遇到一个大箱子时他无法搬动。

“怎么拉?”领头搬运工说。“你搬不动吗?”他使出浑身力气去搬,还是搬不动。

“不行,”他有气无力地说。

这个人看着他,发现他面色如死人一般苍白。

“你没病吧?”他问。

“我想是病了,”赫斯特沃回答。

“唔,那你最好坐下。”

他坐下来,不久情况迅速严重起来。好象他只能爬回自己的房间了;他在那儿呆了一天。

“那个叫惠勤的人病了,”一个男侍对夜班服务员说。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发高烧。”

旅店的医生看了看。

“最好送他去贝尔维医院①,”他建议。“他得了肺炎。”

这样他被车送走了。

3周后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但等他的体力恢复得可以出院时几乎已到5月1日。然后他就被解雇了。

这个一度身强力壮的经理踱步来到春光明媚的街上,再没有人显得比他更虚弱无力的了,他粗壮的身材已不复存在。面容瘦削苍白,手无血色,肌肉松驰。加上穿的衣服他也只有135磅重。他得到一些旧衣服——一件拙劣的褐色外衣和一条不合身的裤子。还得到一点零钱和劝告,让他去向慈善机构求得帮助。

他又来到鲍厄里简陋的住宿处,忧思着去哪里。现在离乞讨只有一步之差了。

“一个人能怎么办呢?”他说。“我不能饿着肚子呀。”

他第一次乞讨是在光辉灿烂的第2大道。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从斯图维山公园出来,悠闲地朝他走近。赫斯特沃鼓起勇气,侧身走过去。

“给我一角钱好吗?”他直接问。“我现在落到非得求人的地步了。”

这个人几乎没看他一眼,但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角钱。

“拿去,”他说。

“万分感谢,”赫斯特沃轻声说,可那个人对他已不屑一顾了。

①纽约一家为贫民治病的免费医院。

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满意,但又为自己的处境害臊,决定再要两角5分钱就行了,因为这已够他生活。他踱来踱去,估量着来来往往的人,过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面孔和机会。可他去要时却遭拒绝,其结果令他震惊,过了一小时才恢复过来。然后又去要。这次他得到一个5分钱币。他做得非常谨慎,真的又要到两角钱,可钱是来得很痛苦的。

第2天他又采取同样的努力,遭到种种拒绝,也得到过一、两次慷慨的施舍。最后他想到人的面容也是一门学问,一个人如果想要钱应找面容看似大方的人。

然而拦住行人的去路对他可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他看见一个讨钱的人被抓去了,担心自己也被抓。可他继续要钱,模模糊糊地料想着什么不确定的事——总是美好的事。

然后一天上午他看到消息说卡西诺剧团回来了,“带着嘉莉.麦登达小姐,”因此他产生一种满足感。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经常想到她。她多么走红——一定多么有钱啊!即使现在他也长期不走运,所以决定向她求助。他实在饥饿了,才说道:“我要求她。她不会拒绝给我几美元的。”

于是一天下午他朝卡西诺剧院走去,在它外面来回走了几次,想找到哪里是舞台入口。然后他坐在不远处的布赖恩公园里,等着。“她不会拒绝给我一点帮助的,”他不断地想。

从6点半开始,他就象个幽灵一样在第39街入口处转来转去,总是装着一个匆匆的行人,但又怕错过目标。当最后的时刻到来他也微微有些紧张;他既虚弱又饥饿,因此难以忍受。终于他看见演员们开始到了,心里更加紧张起来,最后他好象实在受不下去了。

有一次他以为自己看见嘉莉过去了,就走上去,结果发现弄错了人。

“她要不了多久会来的,”他心想,一半害怕碰见她,一半又忧郁地想到她,也许会从另一条路走过去。他的胃都饿痛了。

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去,几乎全都衣冠楚楚,冷漠无情。他看见一辆辆马车辘辘驶过,先生们领着小姐过去———夜晚的狂欢在这剧院和旅店的集中之地开始了。

突然驶过来一辆马车,车夫跳下来打开门。赫斯特沃还没来得及行动,两个小姐匆匆走过了宽阔的人行道,消失在舞台门口里。他认为自己看到了嘉莉,但事情来得如此出乎预料,如此迅速和遥远,他简直无法确认。他又等了一会儿,饥饿得发狂,然后看见舞台的门再没打开,看见来了一群欢喜的观众,就断定那是嘉莉,然后转身走开。

“天啦,”他说,赶紧离开了街道,而此时那些更幸运的人则不断涌进来,“我得弄到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