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回到舞台时,发现她的化妆室一夜之间变了。
“今后你用这个房间,麦登达小姐,”一个舞台男仆说。
用不着再爬几层楼到上面和另一个人共用一间小屋了。相反,她现在用的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屋子,有各种便利设施,这可不是楼上那些小人物可以享受到的。她高兴地深深出了口气。她的感觉与其说是精神上的不如说是肉体上的。事实上她简直就没有去思考。身心自有其感受。
人们对她的敬意和祝贺,渐渐地使她心里对自己的处境赞赏起来。她不再受人指使,而是受人请求,礼貌的请求。当她带着纯朴的举止出场时——戏里她自始至终都是这种举止——其他演员们嫉妒地看着她。所有那些原来被认为和她旗鼓相当或比她高明的演员,现在都和蔼地对她微笑,好象在说:“我们一直是多么友好。”只有那个角色被极大破坏的喜剧明星,才高视阔步的样子。打个比喻说,他怎么能去吻给了他致命一击的手呢。
嘉莉扮演着自己简单的角色,逐渐明白那掌声是给她的,因此心里十分甜美。她微微感到有些内疚——也许是自己微不足道吧。当同事们在边厢里招呼她时,她只是淡然一笑。她是生来就不会得意忘形的。她从没想到过要矜持或高傲——成为另外一个人。演完戏后她和洛拉乘坐剧团提供的马车回到了住处。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最初成功的果实送到了她嘴边——接连不断地送来。她那美妙的薪水尚未开始,但这无关要紧。世人仿佛对她的前途是满意的。她开始收到各种信件和名片。一个叫威瑟斯先生的——她根本不知道是谁——不择手段打听到了她的住处,客气地鞠着躬走了进来。
“请原谅我冒味打扰,”他说;“不过你想到改变一下住处没有?”
“我没有想到,”嘉莉回答。
“哦,我是威林顿的——百老汇新开的一家旅店。你大概看到报上关于它的消息了。”
嘉莉认识到这个名字代表着一家最新式、最堂皇的旅店。她听说过这家旅店有个一流的餐厅。
“不错,”威瑟斯先生说,认为她承认了自己熟悉旅店。“如果你还没有决定今年夏天住在哪里,我们目前倒有一些优雅的房间希望你去看看。我们的套房在每个具体方面上都是完美的——有冷热水,小间浴室,每层楼提供各种服务,有电梯等等。你知道我们的餐厅如何。”
嘉莉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否把她当作一个百万富翁了。
“租金多少?”她问。
“哦,瞧,这正是我来和你私下商谈的。我们规定的租金是每天3至50美元不等。”
“哎呀!”嘉莉打断道,“我可付不起那么多。”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威瑟斯先生大声说,停了片刻,“不过让我解释一下。我说那是我们规定的租金。但象其它每家旅店一样,我们也有特殊的房租。你可能没有想到,你的名字对我们来说是有一定价值的。”
“啊!”嘉莉叫喊出来,一下明白了。
“当然,每一家旅店都要依靠它主顾的名声。象你这样的著名女演员,”他又客气地鞠一下躬,而嘉莉脸上发红,“会引起人们对旅店和顾客的注意,尽管你不相信。”
“哦,是的,”嘉莉茫然地回答,极力在脑子中处理着这个奇特的问题。
“瞧,”威瑟斯先生继续道,轻轻挥一下他的圆顶礼帽,在地板上踏着一只发亮的皮鞋,“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安排让你住进威林顿,条件的事你用不着操心,事实上我们几乎用不着商谈,这个夏季不管怎样都行——只需报个数——你认为能付多少都行。”
嘉莉正要插话,但找不到机会。
“你今天或明天就可以来——越快越好——我们让你选择美观明亮、临街的房间——我们最好的。”
“你太好了,”嘉莉说,这个代理人如此和蔼可亲使她感动。“我非常愿意来住。不过我会适当付房租的,不想——”
“你根本用不着为这个操心,”威瑟斯先生打断道。“我们随时都可以安排好,包你称心如意。如果3美元一天你觉得满意,我们也同样满意。你只需随你的意,在周末或月末把钱交给服务员就行了,他会照房间的规定价格给你开张收据。”
他停顿了一下。
“你来看看房间吧,”他补充道。
“我乐意的,”嘉莉说,“但今天上午我有一个排练。”
“我并不是指马上,”他回答。“任何时间都行。今天下午方便不?”
“当然方便,”嘉莉说。
她突然记起了洛拉,她这时出去了。
“我有一个同住的朋友,”她又说,“不管我到哪里都得一起。我忘了这事。”
“哦,很好,”威瑟斯先生温和地说。“你要带谁都由你自已决定。如我所说,一切都可以安排得让你满意。”
他鞠一下躬,朝门口退去。
“行,”嘉莉说。
“我会去带你看看的,”说罢威瑟斯先生就离开了。
排练以后嘉莉把这消息告诉了洛拉。
“真的吗?”洛拉叫道,想到威林顿是经理们云集的地方。“这不是很好吗?啊,太好了!这家旅店店是第一流的。那晚上我们和库欣的两个小子就是去那儿吃的饭。你不知道吗?”
“我记得,”嘉莉说。
“啊,它真是漂亮极了。”
“我们最好去那儿住,”嘉莉傍晚时说。
威瑟斯先生带嘉莉和洛拉看的住房有3间,外加一个浴室——在客厅楼上的一套。房间饰以赭色和黑红色,配以适当的地毯和窗帘。3扇窗户俯瞰东西繁忙的百老汇大街,另3扇俯瞰交叉的一条边街。有两间可爱的卧室,布置着白珐琅的铜床,配以白色的、锻带装饰的椅子和五斗橱。第3间屋子是个客厅,放置着一架钢琴,有一个很大的琴灯,灯罩华丽,
有一张书桌,几把舒适的大摇椅,几个沿墙的书架,一个镀金的古架,摆满了各种古玩。墙上有一些画,长沙发上放着柔软的土耳其枕垫,地板上有几个棕色长毛绒脚垫。享受这些招待设备一般每周要花100美元。
“啊,太美了!”洛拉叫道,转来转去。
“真舒服,”嘉莉说,提起一副花边窗帘,看着下面拥挤的百老汇。
浴室也很美观,白色砖筑成,有一个蓝边的大石浴缸和一些镍制饰品。浴室明亮而宽敞。一端的墙上镶着一个斜角镜,3处安着白炽灯。
“你觉得这些满意吗?”威瑟斯先生问。
“哦,很满意,”嘉莉回答。
“唔,那么,你随时觉得方便搬来的话,它们都为你准备好了的。门口的那个男侍会给你钥匙。”
嘉莉注意到铺着优雅地毯和装饰精美的大厅,大理石走廊,华丽的等候室。这就是她过去梦寐以求的住处。
“我看我们马上就搬过来,你说呢?”她问洛拉,想到她们在第17街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屋子。
“哦,当然可以,”洛拉说。
次日她的箱子便搬到了新住处。
星期3日戏结束后她正换装时,化妆室传来了敲门声。
“告诉她我马上就出来,”她温和地说。然后又看看名片,念道:“万斯太太。”
“唉呀,你这个小罪人,”万斯太太叫道,看见嘉莉穿过空空的舞台向她走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嘉莉欢快地笑起来。她朋友一点不显得尴尬。你也许会想到这么长久的分别是偶然的事情。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尽管最初感到不安,但仍对这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主妇有好感。
“唔,你知道,我是在星期日报上看到你照片的,可你的名字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想一定是你,或者和你很相象的人,心想:‘哦,瞧,我得去那儿亲自看看。’我生平从没这么吃惊过。不管怎样,你好吗?”
“唔,很好,”嘉莉回答。“你怎么样?”
“好的。可你现在不是走红了吗!呵,哎呀!所有的报纸都在谈论你。我想你可是会得意忘形的呀。今天下午我还几乎害怕到这里来呢。”
“啊,胡说,”嘉莉红着脸说,“你知道我是高兴见到你的。”
“唔,不管怎样我见到你了。现在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共餐?你住在哪里?”
“威林顿,”嘉莉说,话中带着一丝自豪的神气。
“啊,是吗?”万斯太太叫道,旅店的名字对她是不无一定影响的。
万斯太太老练地避开了赫斯特沃的事。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毫无疑问嘉莉已离开了他。她猜测得很对。
“哦,我看今晚不行,”嘉莉说,“简直没时间。我得7点半回到这儿。你来和我共餐行吗?”
“我倒乐意,但今晚也不行,”万斯太太说,仔细打量着嘉莉漂亮的外表。她的好运使她在别人的眼里显得更加高尚和可爱。“我答应过一定得6点回家。”万斯太太看了看别在胸前的小金表,补充道:“我也得走了。假如你来,请告诉我一声。”
“唔,你什么时候愿意都行,”嘉莉说。
“哦,那么明天吧。我目前住在切尔塞旅店。”
“又搬家了?”嘉莉叫道,笑起来。
“是的。你知道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上半年的。我就是得到处住一阵子。记住啦——5点半。”
“我不会忘的,”嘉莉说,走时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她想到自己现在和那个女人不相上下了——也许还胜过她。洛拉的关心和兴趣,使嘉莉有些觉得是她在屈尊俯就了。
现在,卡西诺剧院的门口仆役每天都要把一些信交给她。这个特点从星期一以来就迅速出现。信里说些什么她一清二楚。情书是屡见不鲜的事。它们温柔无比。她不记得远在哥伦比亚城时曾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从那以后,她当群舞演员时也收到过一些——都是绅士们恳求和她约会。它们成了她和洛拉共同的玩意儿,后者也收到一些。两个人经常对它们不屑一顾。
而如今它们如雪片般地飞来。有钱的绅士们毫不犹豫地向她表白,说他们除了有不少可爱的美德外,还拥有高头大马和精美马车。其中一封这样写道:
“我名下有百万家财。可以让你尽情享受豪华生活。你要什么有什么。我这样说,并非我想表明自己有钱,而是我爱你,希望能满足你的一切欲望,爱促使我给你写信。你能给我半小时,表表心意吗?”
嘉莉还住在第17街时,很有兴趣地读着这些情书——尽管从来没有高兴过———但是她住进威林顿豪华的房间后,对它们就没那么大的兴趣了。可即便在那儿,她的虚荣——或者说自我欣赏,当它最狂热时就叫虚荣——也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以至对那些信感到厌烦。奉承,只要是新鲜的,不管用哪种形式,都使她高兴。只是她非常明智,能够识别她的新旧处境。以前她既没名气又没金钱,而现在都有了。以前没人奉承她,给她写情书,而现在都有了。为什么?想到男人们突然发现她比过去大为迷人,她嫣然一笑。这就至少使她产生冷漠淡然的态度。
“看看这儿,”她对洛拉说,“看看这个男人怎么说的:‘只要你屈尊给我半小时,”她重复说,模仿着满怀柔情的样子。“好个念头。男人不是太傻了吗?”
“看他那口气,他一定很有钱,”洛拉说。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嘉莉天真地说。
“你为什么不见见他,”洛拉建议,“听听他怎么说呢?”
“我当然不会,”嘉莉说,“我知道他会说什么。我不想那样去见任何人。”
洛拉睁着欢快的大眼睛看她。
“他不会伤害你的,”洛拉说。“你也许还可以和他开开玩笑。”
嘉莉摇摇头。
“你真是太奇怪了,”蓝眼睛小兵说。
运气就是这样接踵而至。在这整个一周里,尽管她的大薪水还没到来,但世人仿佛对她了解和信任了。即使没有钱——或至少必需的钱——她也享受到了钱可以买到的豪华东西。那些一流地方的大门似乎毋须她开口就已打开。这些宫殿似的房间,奇迹般地让她住进去。万斯太太在切尔塞住着优雅的房间——而她却在这儿住着华贵的房间。男人们送来鲜花,情书,财钱。而她还发狂地做着各种美梦。150美元!150美元!这仿佛是通向阿拉廷①空洞的大门。她的状况一天胜过一天,使得她的头脑几乎昏昏然;她幻想着自己的命运一定会怎样——有大量的金钱,成倍增长的金钱。她构想着尚不存在的欢乐——看见了大地或海洋上绝没有的欢乐之光。终于,在对未来进行了大量的幻想之后,她第一次得到了150美元的薪水。
是付的美钞给她——3张20美元,6张10美元,6张5美元。这样合起来就是一卷很方便的钞票了。付薪水的出纳员还对她微笑和致意。
“啊,不错,”出纳员说,“麦登达小姐——150美元。演出看来取得了很大成功。”
“是呀,的确,”嘉莉回答。
紧接着领工资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演员,嘉莉听到出纳员说话的语气上变了。
“多少?”那个出纳员严厉地说,一个演员正如她最近一样,在等着领微薄的工资。她又回想起那几个星期里,自己几乎象个奴役一样,在鞋厂从一个傲慢的工头那里,领取或说收到4.5美元的周薪——那家伙在发放工资袋时,神态象个王子给一些奴性十足的乞求者施舍东西一般。她知道在芝加哥,就在这同一天,在那同样的厂房里,有许多衣衫破旧的穷苦姑娘正在咔嗒咔嗒的机器旁,在长长的生产线上干着活;中午时,她们将在半小时内吃完可怜的午饭;星期6她们会聚在一起,象她当时在厂里一样,领取微薄的工资,而她们付出的劳动却是她现在的一百倍。啊,现在是如此舒适!这个世界如此明媚美好。她激动万分,一定需要走回旅店去好好想一想,不知如何是好。
金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表明它的无能,假如人的欲望是在感情的王国里。嘉莉手头有了150美元,却一点想不出什么特殊的事可做。钱本身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之物,在头几天里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东西,但这种情况不久就过去了。她旅店的账单用不上它。衣服一段时间也完全是令她满意的。再过一、两天她又会得到另外150美元。她开始觉得好象维持目前的处境并不太需要这笔钱似的。如果她想做更好的事,或爬得更高一些,就得需要更多的金钱——多得多的金钱。
现在有一个剧评家来访问她写了一篇华而不实的访问记,发表着闪光而贤明的见解,炫耀着剧评家们的机智,揭露出名人们的愚蠢,博得公众的欢心。他喜欢嘉莉,并且公开表明——但却补充说,她只是漂亮、温柔、幸运而已。这象一把刀子割在她身上。《先驱报》要为它的“免费冰基金会①”组织一次表演会,恳求她和一些明星光临作义务表演。有一位年轻作家访问了她,他有一个剧本,以为她可以上演。天啦,她如何能断定呢。想到这她有些伤心。然后她发现为安全起见她必须把钱存入银行;她就这样想下去,最后突然感到,美满欢乐的生活大门还没为她打开。
她逐渐开始认为是夏季的原因。她在一个表演会上担任主角,除了类似的表演会外没什么大的进展。第5大道上的有钱人家已出去避署,家家用木板把门窗钉上。麦迪逊大道也好不了什么。百老汇大街充满了可悲的演员,他们四处游荡,寻找下一季的工作。整个城市悄无声息,她的晚上时间都被演出占去。因此她觉得其它无事可做。
“我不知怎的,”一天她对洛拉说,坐在俯瞰百老汇的一扇窗前,“我感到寂寞,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洛拉说,“不经常觉得。你哪里也不去,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能去哪里呢?”
“唉,有很多地方呀,”洛拉回答,想到自己和那些快乐小子们无忧无虑的交往。“你不和任何人出去。”
“我不想和那些给我写信的人来往。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应该寂寞的,”洛拉说,想到嘉莉的成功。“有许多人为了达到你的地位不惜任何代价呢。”
嘉莉又望着外面熙来攘往的人群。
“我不明白,”她说。
无意中她那双闲散的手开始困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