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于方便给事物贴上了标签,但标签并不等于事物本身。真实的事物、真实的生活,要比我们简单描绘的图解复杂得多。
科学理论家是不应受到嫉妒的,因为大自然……从不对一种理论说“是”……很可能每一种理论某一天都将有被说“不”的遭遇——多数理论在被提出不久就会经历这样的遭遇。——爱因斯坦
先来做做智力测验,请看下面的问题:
你有12枚硬币,你知道其中有一枚是假币,但是仅从外观看不出来。你只知道,由于成色关系,假币和真币的重量有一点差异(或轻或重)。现在,你手里有一台天平,要找出这枚假币,你需要称几次?
如果你没做过,应该试一试,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大多数人初次尝试的答案是四次,也就是:将硬币平分为两组,先称出轻重;再将其中一组平分称量,比如,你称的是轻的那组,而这回两边平衡,这就说明假币在另外一组,而且还知道假币较重;然后再平分……直到找出假币。
这种(归类)方法很有效,比一个一个地单独称量大大提高了效率。但它并非最优解。正确答案是三次。限于篇幅(这本书毕竟不是数学谜题集),这里只能略谈大概思路:首先将硬币分为三组,称量其中的两组,然后根据结果,打破原来的分组,重新组合、称量(当然,你要记住它来自哪一组)……你可以这样试几次,就能找到答案。
你可以发现这两种方法的不同之处有两个:前者将整体分成两类,后者是三类;前者一旦将个体归类,就不再变动,而后者则根据需要,灵活调整分组。这两种差异,造成结果的不同。
好了,我们讲这个问题,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道理:简单的两分法和对事物的僵化认识会妨碍你做得更好。
为什么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将硬币分成两组而不是三组呢?这也许有技术手段(天平)的暗示,更重要的因素是我们已经形成了“非此即彼”的两分法。我们已经习惯于把事物划分成好的和坏的、对的和错的、正义的和邪恶的——对人也是这样。
归类是必须的,否则我们无法把握一个个单独的事物,归类给我们周围的环境以秩序,使我们能更好地认识和把握它们。可是正如一条“魔鬼定理”所说:如果什么东西有用,那么它一定会被滥用。我们常常忘了,我们出于方便给事物贴上了“标签”,但标签并不等于事物本身。真实的事物、真实的生活,要比我们简单描绘的图解复杂得多。
谁是北极的发现者?
在科学研究这样注重严谨和证据的领域,也可能发生“非此即彼”造成的尴尬。
20世纪初,曾爆发过一场激烈的争论:究竟谁是北极的发现者。争夺这一荣誉的有两个人:库克和皮尔里,他们都先后进行了北极探险,都宣称自己是真正的北极征服者。
库克出身寒微,只是一个穷医生,唯一的头衔是纽约探险协会主席。皮尔里也是这个协会的成员,可他在其他方面,不知要比前者强多少倍:他是美国海军将军,出身高贵,相貌堂堂,他不但有雄厚的财力做后盾,更有包括当时的总统老罗斯福在内的达官贵人支持。
于是这两个人的争论从一开始就具有浓重的阶级对抗色彩,上层人士支持皮尔里,指责库克是个骗子;而大众同情库克,把他当成受到不公正诽谤的平民英雄。
在争论中,开始是库克领先;可是后来皮尔里的支持者抓到了把柄:库克曾有过造假记录,而且有人揭发库克航海知识缺乏,对航海仪器(要准确定位必须借助这些仪器)一窍不通。库克的声誉从此一落千丈。皮尔里成为公认的“北极发现者”。
这一场“非此即彼”的争论以皮尔里的胜利告终。可是人们忽视了,皮尔里到达北极的证据也并不可靠:他的行进速度过于惊人,而唯一能作为证据的纬度数据满是错误和矛盾,后来的研究专家认为皮尔里同样通过造假骗取了荣誉。
这场争论造成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后果:“北极发现者”这个荣誉席位不再属于任何人了。尽管一定有个人(库克和皮尔里之外的人)是最先到达北极的,可是他或许永远得不到这个肯定了。
我对,你对,他也对
一枚硬币,除了正面和背面,还有第三个面:它的边。一张纸也是这样,即它的厚度(不管多薄)。非此即彼,常常是错觉。
但是对很多人来说,能看到两面就不容易了。至少,还能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利取其大,害取其小”。但是,人总是一叶障目。
两个人为某一问题争执不下,要求一位哲人评判,哲人对第一个人说:“你说的对。”对第二个人说:“你也对。”这时一个旁观者看不下去了,质问这位哲人:“这两个人的观点针锋相对,只可能有一个对,或者也可能两人都不对,你为什么要说他们都对呢?这不合逻辑。”哲人点点头,对这个人说:“你说的也对!”
这并不是让你陷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糊涂账里去。世事不总是那么是非分明的,好人和坏人的两分法并不符合事实。
小说家昆德拉说:“人希望有一个世界,其中的善和恶清楚明白,一眼可辨。因为人有一个天生的、不可驯服的欲望:在理解之前判断……这种‘非对即错’囊括了一种无能:无能面对上帝的不存在,无能面对人类生活中最基本的相对性。”
不仅是无能或愚蠢,更是一种专横和权力:专横地行使愚蠢的权力。雅各宾派专政时期,口号是“不是兄弟,就是敌人”,所有持不同意见的人,都被送上断头台。在铲除公开的政敌之后,雅各宾派开始清除阵营内的“敌人”,甚至连雅各宾“三巨头”之一的丹东,也不免被斩首的结局。“纯粹”的结果是雅各宾派陷入众叛亲离的局面,在政变中被推翻。
胜者王侯败者贼?
我们崇拜英雄,他们的品质(如坚定、勇气、灵敏和精益求精)被认为是成功的关键,这些品质也因此受到推崇——它们是“好的”。
可是,当坚定成为固执,勇气成为鲁莽,灵敏成为投机,精益求精成为吹毛求疵,它们就成了“坏的”,谁又能说清楚两者的界线在哪里呢?
老福特就是个例子,前期他无视技术人员的意见获得了成功,后期因为同样的原因却遭到了失败,我们就振振有辞地说他的前期是坚定,后期是固执,除了结果不同,还有什么理由支持这种划分?拿破仑也是如此,他冒险穿越阿尔卑斯山是果断和勇气,而远征莫斯科就成了刚愎自用,其实他的军事原则有什么区别?
有人说:伟大和渺小只有一步之差,那么这一步到底差在哪?
也许坚定和固执、勇气和鲁莽、灵敏和投机、精益求精和吹毛求疵其实就是同一种品质,唯一的区别就是环境和条件,说到底只是策略运用是否得当。就好像一个拳击手,在合适的时机打出钩拳就击中对手,在错误的时机打出同样的拳就可能一败涂地。围棋也是如此,你不能说棋盘上的某个点是好的或坏的,一切要看你下这个点时的局面。任何品质的好坏优劣,都要依当时的情况而定。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那么多自相矛盾却又都有道理的格言。在哪一个领域内,人类的努力在道德上不是模棱两可的?
忙中出错,是的,但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也正确。
安全第一,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人如其面,但是你不能以貌取人。
省一文等于赚一文,但是你却不能拿走那赚到手的一文。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但是三个和尚没水吃。
……
曾几何时,人们就是依据这些自相矛盾的陈词滥调计划自己的行动,或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谁都可能是对的,什么行为都可能有理,那么“标准答案”又在哪里呢?
决定论与“测不准”
阿西莫夫说过:如果要问谁是人类第二伟大的科学家,很难找出一个公认的答案。爱因斯坦、达尔文、波尔……很多人都有机会、都有理由竞争这个位置。但是要问谁是最伟大的科学家,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牛顿。
牛顿的伟大贡献遍及自然科学的各个领域,他使近代科学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解释了物质世界的运转规律。这个解释是如此的完整、圆满,以至于人们认为:自然的秘密已经被我们完全揭示了,它就像一架钟表那样丝毫不差地运行。
然而现在,随着科学的发展,我们对决定论这个老问题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看法。在牛顿的研究成果基础上经过改造而风行一时的哲学上的决定论,今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得到物理学的证明了。人们所称道的老的科学定律,今天已证明或者是我们插入自己的自然界模型中的公理,或者是概率的陈述。即令在本学科中涉及大规模现象或统计现象的那一领域中,科学家对于自己的预言能否得到证实,充其量也只能打一个稳操胜算的赌博,而对于原子与量子的运动,他根本就无法预言——这就是著名的“测不准原理”。
即令承认熟悉的定律,是或然的趋势的表现,这种定律所涉及的,也不是单个分子、原子或电子,而仅是统计的平均数。
我们如果加热某一气体使其温度增高一度,我们可知大量分子所增加的平均能量有多少;但是某一分子的能量,则视机遇的碰撞为转移,今日还无法计算。我们能预言在1毫克的镭中每分钟有多少原子要蜕变,而且我们的预言,也可证实到相当小的误差限度;但是我们不能预告某一原子在何时将爆裂。我们知道多少电子会在某一温度下发射一个能量子,但不知道某一电子在何时会坠入一个新轨道而导致发出辐射。
将来或有一日,有一种新的力学理论产生,使单个的分子、原子与电子有变得可以测量的可能,但至今尚无此种学说的征兆。
实际上,今日的趋势指着另一方面。测不准原理,似乎给自然界带来一种新的不可计算性。薛定谔和波尔的研究成果说明,物质中确有一种测不准情况:若将电子的位置计算准确,则其速度就不可计算。反之,若将其速度测准,则其位置就测不准。有些人认为,这种互相交替的测不准,似已表明:科学上的决定论的论据,归根结底,已经无效。但是也有人主张,这种“测不准”只说明用我们的测量体系去对待物理学领域以外的问题,是不胜任的。
这第一种测不准与研究有生命的机体的人所遇到的难题,有某种相似之处,这里不能不提一下。我们在一个小的误差限度内,可以预言一年将有多少婴孩死亡,或者预言某一年龄的人可再活多少年。但是我们不能预言某一婴孩是否会死亡,或者某一保险凭单何时会来兑款。这里也如上述,或有一日,新的知识与技术,有可能给予我们预知的新本领,但至今还没有征兆。
我们决不可忘记:为了求得有效的意志自由,自然界必须是有秩序的。最不幸的遭遇,莫过于受制于一反复无常而不可测度的暴君。要做我们自己的生命的主人翁,我们必须有驶过有海图的大海的能力和把持船舵的本领。
以现今的知识而论,在统计学上人类或许是命运的奴隶。但就个人言,他所必须服从的社会体制,虽然是决定了的,却仍然有自由意志的余地。
科学导致真理?
在纯粹数学领域,有一条与“测不准原理”差不多同时产生、内在精神也相似的“哥德尔定律”,它告诉我们:有些东西,我们是永远无法证明其对错的。我们对真假对错的评价,受限于我们的知识:如果从经验出发,错的是伽利略,而不是罗马教廷,因为我们感觉不到地球环绕太阳,只能看到太阳环绕地球转动。“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180度”只在平面是这样,凸面大于180度,凹面则小于180度。
那么科学的不断发展,是否有可能在将来的什么时候将“绝对真理”这把宝剑送到我们手中?伟大的科学家、哲学家波普尔说:“一种尝试性的解决办法常常误入歧途,因为它把事情弄得更糟。继之而来的便是进一步的对解决办法的尝试——进一步的试错活动。
我们可以看到,生命(甚至在单细胞有机体的层次上)为世界带来了某种全新的事物,前所未有的事物:问题和解决的积极尝试;评价、价值;试错。
活动、兴奋、寻求,对于生活,对于永不安宁、永不完全,是必不可少的;对于永久的寻求、希望、评价、发觉、发现、改善,对于学习,对于价值的创造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对于永久的错误,对反面价值的创造,也是必不可少的。”
知识在于寻求真理——寻求客观上正确的说明性理论。它不是对确定性的寻求。人孰无过,一切人类知识都难免出错,因此是不确定的。由此可见,我们必须严格区分真理和确定性。人孰无过不仅意味着我们必须不断地与错误搏斗,而且意味着,甚至当我们最小心谨慎的时候,也不能完全确信我们没犯错误。
在科学中,我们犯的一个错误,本质上在于我们把不正确的理论看作是正确的(远为少见的是,它在于我们把一种理论看作是错误的,尽管它是正确的)。因此,与错误、差错作斗争意味着寻求客观真理,尽一切可能发现和消灭错误。这就是科学活动的任务。因此我们可以说:作为科学家,我们的目标是客观真理,更多的真理,更有趣的真理,更易解的真理。我们不能合理地以确定性为目标。一旦我们认识到人类知识难免有错,我们也就认识到我们永不会完全确信我们没有犯错误。因此,科学、科学知识总是假设的:它是猜想的知识。科学的方法是批评的方法:寻求和消灭错误并服务于真理的方法。
一切尽在掌握?
在完全掌握(或自以为完全掌握)世界的奥秘之后,我们已经取代了上帝的位置。过去,我们不得不受制于天,现在我们要一切自己说了算了。这是不是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