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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黄河水浪打浪

明月高悬,黄河岸边,泊着一艘小船。

远处,河心一块礁石静静矗立,黝影衬着白浪,近处,船内灯火闪烁,两个人影依稀可辨,时而合一,时而分开,低诉呢喃之声随风漾向四周,和船底波纹相应和。

“兰草儿,纵然寻遍世间珍宝,也抵不上你的一分美。”说话的男子痴望着怀中人儿,香温玉软,衫垂带褪,烛光摇曳不已,春色旖旎未尽。

美人嫣然一笑:“世间珍宝,尽可为冯白冯少侠的囊中物。兰草儿再美,也已是冯公子您的人。”

软语轻吹,秋波略送,加上弥漫船舱如兰似麝的幽香,那冯白自是被摄去了魂魄,又一番耳鬓厮磨后,他拿出一个金铃,铃儿很精致,声音清脆悠远,对岸可闻。

“这金铃为我家传之物,共是一对……你可明白我的心意么?”

兰草儿咯咯笑道:“奴家驽钝,公子不明说,我便不知。”话随如此,绯霞已染上双颊,想必早已心知肚明。

冯白见状大喜,将兰草儿搂紧,望着烛火,轻声吟道:“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①。……”

词才吟了一半,兰草儿接口道:“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冯公子,这词儿我只喜欢前一半,后一半,似有些不吉利呢……”

冯白浓眉微蹙:“莫要乱说,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也夺不走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若我今后不能伴在公子左右,我便要你……”兰草儿玉手轻抚冯白额头,话到一半忽然打住。

“你便要我怎样?”冯白忍不住问道。

兰草儿凝思片刻,笑靥娇俏如花:“我便要……公子搜尽世间金银珠翠来祭奠我!”

话才出口,船身剌剌摇晃数下,若干雪亮兵刃陡然从板缝或小窗伸进,顷刻之间,船篷支离破碎,原来已有一艘轻舟悄无声息紧贴小船,一票杀气腾腾的黑衣人或四下包围,或上船袭击。兰草儿惊叫一声,却见冯白早提剑在手,剑气横空,疾风迅雷,只扫了两个半弧,便见一名黑衣人单刀飞脱,另一名则直接坠入河中。这时一杆枪凌空搠来,来人也一袭黑衣,与众不同的是裹着黄色披风,一望便知是首领。

“你是谁?”几个回合未分胜负,冯白封住面前门户,厉声问道。

那人冷冷一笑:“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飞黄巾。”

冯白一怔,却听兰草儿尖叫一声,声音从飞黄巾背后那艘船上发出,原来她竟已被挟持!飞黄巾大笑一声,打了个唿哨,那艘船拔锚起程,渐行渐远。

“兰草儿!”冯白剑随声起,又与飞黄巾鏖战起来,兰草儿狠命挣脱黑衣人的钳制,奔到船头,哭叫道:“公子!兰草儿虽非士,却也宁死不肯受辱,先走一步了!”说着便一头扎入河水中。

水花四溅,在河心那块礁石上砸成粉碎,河面翻起团团零乱涟漪。此处山势险峻,黄河行至此处收窄,下游成为飞瀑,水流湍急时,溺水者仅能觅到残衣,尸骨从来无存。此时初冬,水流尚缓,然河水凛冽蚀骨,河底淤泥也陷杀无数亡灵。

礁石矗立如初,只是其下添了一缕香魂。

水花渐渐散了,冯白如在梦中,摧肝裂胆的疼痛渐渐真切,他凝剑不动,如渊渟岳峙,只等飞黄巾枪尖逼近,刹那晴天霹雳般,剑光乍起,白虹贯日,喷出一道赤练彩虹。彩虹消逝,河面上浮着一具血色斑驳的黄披风裹着的尸首。

飞黄巾死了。

兰草儿死了。

冯白呆立岸边,握着另一只金铃。身后很多人走动,影影绰绰,而他似浑然不觉。待转过身来,发现面前黑压压跪了一片,黑夜黑衣,险些融为一体。

“水营帮拜见新帮主!”异口同声,每个人都毕恭毕敬。

冯白愕然。

水营帮,顾名思义,所行之事皆水上营生,帮主无论张三李四,一概称为“飞黄巾”。立帮主的规矩乃循虎狼之道,杀黜帮主者,即为新帮主,从此威风八面,前呼后拥。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所爱已逝,所恨已了,除了欲享,复有何求?

冯白惨然一笑,拔剑刺破手掌,任血染红手中金铃,随后将金铃抛入水中。

“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冯白。”

白衣银剑,从此不再。

从今往后,世上又有了一个飞黄巾。

水营帮一眼之间如脱胎换骨,不足半年,名气大了数倍。

飞黄巾此前就已盛名在外,众所周知其乃黄河两岸闻名的水盗,贪得无厌,所经之地,片甲不留。那夜之后,除了贪得无厌,平添了穷凶极恶,所掠客船,财色俱占,其余人等统统砍杀,不留活口。官兵多次出手围剿,无一成功,那飞黄巾武功超凡,就算十个衙门的捕快一齐上阵,都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飞黄巾却有两个怪癖。

一个怪癖在于财。所得财物,飞黄巾只留足使唤银两和帮内花销,其余尽皆抛入河心,无论金银珠玉,抑或玛瑙翡翠。众人自是心疼,好在飞黄巾向来慷慨豪爽,留下的财物多半犒劳了这群喽罗,故也无人异议。

另一个怪癖在于色。所掠美女,无论斤两几何,都须在飞黄巾面前吟诗诵词,琅琅上口者可得几夜垂怜,兴许还能保命,否则便一概丢给那群如狼似虎的帮众,进而转手卖给青楼。

水营帮的名气,多半缘于飞黄巾这两个怪癖,然而黄河之上人心惶惶,乃是愈演愈烈的结果,官府悬赏日益加重,却无人能领。

于是水营帮开始扩大营生。第一个在官道上被劫掠的客商,临死前都不知道杀他的竟是水营帮。

第二个被洗劫的是一支镖队,镖师技不如人,被大卸数块,置于路边。帮众们迫不及待打开车仓,却个个两眼发直,仓内除却金银,还有一尊翡翠兰花,这兰花是用整块翡翠雕制而成,碧绿剔透,其上的篆印凝重端庄,“开元主人”四个大字相互咬合,却清晰可辨。

“好美!”飞黄巾捧着兰花端详,一丝笑意浮现在黑不见底的瞳仁内。“金银你们自行均分,这兰花我受了!”

一名帮众嗫嚅道:“帮主……”

“怎么?”飞黄巾瞟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如刀,那帮众顷刻噤若寒蝉,只颤抖指着那签印。

“开元主人?”飞黄巾微微一笑,“这大概是哪路豪绅送给这厮的礼物了,却又如何?”

“这是……这是……”

“不就是合元会的头目么?何惧之有?”飞黄巾飞身上马,将兰花揣入怀中,“他们遇到我们,乃小巫见大巫;我们遇见他们,是和尚见秃驴!”说罢哈哈大笑。兀自策马绝尘而去。

笛声悠扬,在青山松竹里静静流淌。

足声细微,一皂衣少年徒步上山,闻得笛声,略怔了怔,停步屏息静听,听至酣处,忍不住折断竹纸打起节拍,与笛声顿挫相合。

笛声戛然而止,节拍亦歇。竹林深处,一老者缓步走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少年人一见之下,隐隐生出敬佩。

“老人家吹得一曲好笛,在下佩服!”

老者上下打量少年片刻,呵呵笑道:“不敢。刚才那节拍,是出自你手?”

“正是。”

老者竟深揖一礼:“错也!错也!”

少年不解:“何处错了?”

“长幼之序,错了。”老者正色道,“闻道先者为长,后者为幼。古来圣人击节为歌,故而擅击节者为优、为长,擅乐者为次、为幼。”

少年先是忍俊不禁,随后豪放大笑道:“如此说来,你该称我为兄,而我称你为弟。也好,也好!哈哈哈哈!贤弟尊姓?”

“姓白,白少德。”

少年略一沉吟,笑道:“在下姓风,风墨。”

平素粗茶淡饭,偶尔一次山珍海味,抑或平素浓荤肥鲜,偶尔一次浅素薄醴,皆可惊为天宴。

所以,山清若此,水秀如是,静谧之林,天籁之音,似可涤荡世间一切污垢,令少年颇为惬意。

冯与风,音几乎相近;白与墨,意完全不同。

冯白,风墨,飞黄巾。或有相近,或有不同。

明月高悬,黄河岸边,泊着一艘破船。

船头有二人在对酌,一老一少,像父子,又像爷孙。言谈甚为投机,酒至酣处,无话不谈。

“白老弟,你可知道飞黄巾?”老气横秋,说话的竟是那少年。月光照亮小船,须发如银的老者对面,是冯白俊逸冷冽的面容。

“飞黄巾?略有耳闻,可是那水营帮的帮主?”

冯白嘿嘿一笑:“不错!但凡水上生意,他们无不染指。我且问你,若飞黄巾此时来攻,你将如何?”

白少德停杯片刻,沉吟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冯白先是颔首,接着摇头。

“风大哥,你有何高见?”

“此为防守常法,对水营帮怕不适用。”冯白笑道,“世人兴许奇怪,那飞黄巾,为何要做水贼?既做了水贼,为何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老者大为诧异。

冯白一口饮尽杯中酒,自行又斟一杯。“掠人财物,他手到擒来,却将大半抛入黄河内,究竟,为了什么?信念?癖好?还是……承诺?”话语低沉,似在问人,又似自问。

“这个……不知。”

“不知者,不过。不求知者,大过。”冯白轻弹酒盅,忽然拽起老者跃上岸边,巨响乍起,火光冲天,破船顷刻粉碎。

冯白望着火光,冷笑一声:“这硫磺味忒大了些,自我上船便已闻到,暗害我等的蟊贼居然是些不入流之辈!”

“飞黄巾来了!”老者低喝一声,抽出短刀,虎视眈眈望向四周,寒光一闪,右手利刃竟戳向冯白胸腹。

急变骤至,冯白没有惊惶,只闪身疾躲而过,老者左手忽至,紧扣一枚峨嵋刺,双手飘忽不定,一刀一刺,虚虚实实,左右夹攻。

这时一阵异香袭来,如兰似麝,冯白只觉分外熟悉,略一恍惚,右肋被深深划出一道血口,鲜血随之滚涌而出。

“你……”冯白惊愕胜过疼痛。

“你就是飞黄巾。”老者肃然抬刀,指着冯白。“飞黄巾劫掠后从不留活口,不取财物一事,除他自己,无人能知。”

“可惜此时,我既不是飞黄巾,也不是冯白,而是风墨。”冯白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纵然隐姓埋名,你永是你,冯白也好,风墨也罢,飞黄巾欠下的血债,算不到别人头上!”老者厉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可知我是谁?”

“无论你是谁,与我缘分都已尽了!”冯白忽然纵声大笑,笑时突然出手,只一眨眼,老者短刀脱手,胸口被重拍一掌,一口鲜血喷出。

当啷一声,一枚小小的金铃被震落地上。

“这金铃……怎会在你这里?”冯白此时是真的惊愕。“兰草儿……她……”话未吐全,口中喷出黑血,气息陡微,顷刻毒发身亡。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老者默立在冯白尸身前,许久之后,抬手揪去假发面具,老者消失,出现的是位妙龄女子。

女子略调停内息,轻移莲步走向河堤,那里已悄无声息跪了一地的黑衣人,像一排乌鸦。

“水营帮那些个不服之众,可料理了么?”

每个黑衣人都摸向腰间,齐刷刷各自捧出一个首级放到面前,跪姿仍旧不改。

“好,好得很。”女子轻笑道,“这群叛逆深受合元会大恩,却被新主子用黄白之物给笼络了去,实在死有余辜。——这个月的解药,你们仔细接着。”她纤指微弹,一蓬浓雾对黑衣人们迎头罩下,黑衣人迫不及待抬头,贪婪吸纳着雾气。

“开元盛举,唯主独尊!”黑衣人个个感激涕零,呼声振聋发聩,不啻山呼万岁。

“你们都起来罢——恁多金珠玉翠,河心的暗网已撑不下了,须换新的。”开元主人柔声吩咐道。

黑衣人领命散去,开元主人背手立于岸边。

水营帮实为合元会的暗舵,此事只有开元主人知晓。圈养的鹰永远都不会比野鹰凶猛,聪明的主人懂得明放实圈。

飞黄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他们不可能同时出现,因为曾经的飞黄巾都死了。

江湖人只能看到那个活人,以为飞黄巾就只是一个人。

年年岁岁名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冯白比上次的飞黄巾的武功强去数倍,这些年里也够长情,功劳不低。”开元主人微微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只是野心大了些,恃才傲物,又擅笼人心,近日竟生他意,已为大患,也须换个新的……“那么,下一个该是谁呢?”

月光如水倾泻,伊人微微仰起脸,兰草儿的那张绝色面容令整个黄河都静了下来,匍匐在岸边,惟有一层层浪花微微卷起,前浪被后浪推至河滩,倏忽不见踪影。

① 晏几道《临江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