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舒此情说着,举起手中的剑,优雅划向自己的颈子,南宫七看着在那粉琢雪滑的丝缎上乍然迸现的鲜红杜鹃,转瞬又化成一挂奔腾的虹彩瀑布,眼睛像被那亮彩灼伤了似的,一片血色斑驳。
为什么?南宫七很想挣扎着把舒此情带出这片夺人的红色,鲜红和雪白醒目地在他眼前写下绝望。为什么要这么做?
舒此情望着他笑了,说,男人的江湖,千丝万缕都是一个义字,女人的江湖,千丝万缕都是一个情字。
南宫七认识舒此情的经过,和世间许许多多少男少女邂逅一样,即使再普通,也总比日后的平淡更容易记牢。舒此情的爹娘算是京城显赫人物,南宫七是少年英侠中的后起之秀。南宫七注意舒此情的时候,舒此情也注意到了他。
舒此情风华绝代,武功算不得超群,却偶尔能技压群芳,引得追逐者无数,这些人有些折服于舒此情的爹娘,有些倾慕于舒此情的美貌,更多是冲着两者而来,南宫七注意的却是舒此情的手,那手指好像剥去很多层皮的葱白,只留最最中间那柱雪白挺直的芯子,末端是长圆闪亮的指甲,透着晶莹的粉红,他怎么也不相信那样小巧灵秀的手,能操武得了那些蠢笨粗硬的刀剑。南宫七忍不住走到她面前,开始解腰带。
你要干什么?舒此情厉声问道,见南宫七还是闷声不响只顾解腰带,惊怒之下劈手一个耳光。
南宫七被打得懵了一下,嗫嚅着说,这个,给你。说着把腰带一抖,一道星光呼之欲出,腰带竟变成一柄寒光四射的剑,这剑很细很薄,不同于寻常长剑。
这个才配得上你。南宫七说,他偷偷咽了一下唾沫,补充道,才配得上你的手。
所有人都晓得,但是没有人敢抢在舒此情她爹之前说,这不是江湖闻名的九月酒么?
九月酒不是酒,是一把剑,江湖上类似的软剑不止它一家,所以引人注目的首先是这把剑的名字,其次是死在这把剑下的人,最后才是这把剑本身。九月酒杀过一些人,打过一些胜仗,也输过不少战斗,主人也因此频频更换,最后落到了南宫家。南宫家本来还算殷实,也略有些名气,自从南宫七出生后便家境败落,十二年前,他爹和三个哥哥死于比武,他娘悲痛自尽,三个姐姐一步三回头地嫁往了别家,管家和仆从们掬着同情的泪水带走了剩下的家产,只留下九月酒和十二岁的南宫七。然而南宫七的这个名字仿佛江边的暗礁,可以丝毫不引人注目,却能让偌大的货船粉身碎骨,完事后依旧不起眼,江湖人的记性都不差,都知道九月酒是件不可小觑的杀人利器,却忘记了南宫七是它的现任主人。
九月酒叫九月酒不是无缘无故的,为它所杀的人,临死前竟醺醺然如饮甘醴,连受害者都被麻痹如此,莫说旁观人。无独有偶,和九月酒齐名的东西是吹雪剑,吹雪剑果然也不是剑,是一种酒,此酒入腹,寒气恰如剑尖吹雪,看似温柔的丝丝缕缕,悄无声息穿透层层肺腑和根根骨骼,最后洇出肌肤,化为细细密密的冷汗。
这不是江湖闻名的九月酒么?舒此情的爹惊讶道。
舒此情的爹名叫舒中天,名气也如日中天,本人更是仿佛跳出天际的一轮烈日,刺得人眼睛发疼,聪明人便晓得应该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的沐浴,而不必琢磨太多杂七杂八。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舒中天问道。他和很多人一样,只知道九月酒,不知道南宫七。
我叫南宫七。南宫七答。
舒中天皱眉想了想,随后拈须一笑。年轻人,你够慷慨,只怕小女配不起这份大礼。
南宫七的回答很平静。如果您觉得您女儿很平俗,那么这把剑也无甚奇处,仍旧可以相配。
舒中天目光一闪,灼灼阳光把南宫七完全罩在其中,南宫七淡淡凝视着那双鹰样犀利的眼睛,毫无惧色。对峙片刻,舒中天大笑道,好好好,江湖上卧虎藏龙,老夫不得不服!随后吩咐仆人将南宫七带到后厅饮酒,这是舒家不低的礼遇,尤其对南宫七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儿。
南宫七静静地啜着酒,在眼前缓缓勾勒着舒此情的样貌,他知道自己很欣赏她,主要是欣赏她的花容月貌,仿佛对着一尊完美的玉器,每个细微之处都不想放过。在见到她的时候自然细细端详,见不到她的时候就缓缓冥想,可惜冥想还没到一半,就被邻桌的客人给打断了。
听说雪里红尚在人世?问这句话的客人正把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大嚼,他的脸本来就长如骏马,张嘴塞肉之时则显得更长,下巴还略歪了歪,近乎一个鞋底。
南宫七差点把一口酒给喷出来,雪里红,还真有人肯叫这个名号么?他眼前顿时浮现出各式各样的腌菜坛子。
似乎有这么一个说法。回答这句话的客人很响亮地啜着酒,发出惬意的吱吱声,好像酒杯里被关进去了一只小耗子。这客人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一对招风耳,时不时还动一动,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
鞋底脸嘿嘿笑了笑,又塞了块牛肉到嘴里,招风耳专注地盯了他一眼,兄台刚才那话似乎不是疑问,难道传言属实?
属实不属实不好说,但雪里红当年也的确没有死啊,说他不慎坠崖,可有人见过尸首?他的轻功那般了得,万丈深渊奈何不了他,也是正常。鞋底脸摇头晃脑,对自己这番话语颇为得意。
招风耳怀疑地摇头,说,没有尸首也不能说明他没死,可能是仇家寻上门,落了个死无全尸。想那雪里红当年风光无限,如果没死,江湖老早就传言得沸沸扬扬,哪里能到现在留给我二人下酒唠嗑?
鞋底脸哈哈大笑,用筷子敲了敲招风耳的脑门,说,老李啊老李,说你笨你就是不聪明,雪里红武功深不可测,谁有本事让他坠崖?依我看,他才不是不慎坠崖,也不是被人打落悬崖,而是做了个幌子,让江湖上都以为他死了,也就是说,他坠崖殒命是假,退隐江湖是真。
招风耳不可思议地望着鞋底脸,问,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鞋底脸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用筷子拨拉着盘底的碎肉末,含混不清地说,这个,我可不敢说,我只能再说一句,就是雪里红没死,而且他就在京城。
南宫七竖着耳朵听得正有趣,忽觉得袖口一凉,原来一个仆人拎着酒壶来给他添酒,不知怎的壶嘴一歪,酒倒到了他的衣袖上,湿了一大片。那仆人忙给他擦拭,一迭声说着抱歉恕罪的话,南宫七没言语,也无怪责之意,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但习惯性地打量了这个仆人几眼,这一打量却让他有些惊愕,这仆人有四十多岁,乍一看去,绝对是其貌不扬,但与市井之人的其貌不扬相比,眉峰略蹙了点,眼尾略挑了点,眼珠略亮了点,嘴角略扬了点。他给邻桌那两个人添了酒加了菜,收拾盘盏轻步离去,南宫七的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背上,发现他的脚步轻飘飘的,脚跟似乎没有着过地。这个人是谁?南宫七很好奇,他迅速把酒杯喝干,高声唤着添酒,应声而来的却是另一个真正其貌不扬的仆人。
那个人呢?南宫七用指头叩着桌面,看似随意地问道。
公子,哪个人啊?
刚才给我添酒的那个。
噢,您说那个人啊,他是府上的花匠,专给老爷夫人养花养草的,今儿客人多,人手欠些,临时拉他来伺候,刚才见他往后园去了,想是给花草浇水的时候到了。
舒府的后园很大,大得恰好配得起整个宅子的豪华宏伟,南宫七沿着花径慢慢地走,饶有兴趣欣赏着两旁的鲜花,此时正值初夏,一蓬蓬花卉争奇斗妍,煞是好看。这条花径很长很长,怕有二三十丈,花径尽头,一个人背朝外正在忙碌,似乎是在给花培土。
公子你来了?过来坐罢,这边有个藤椅。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说。
你的耳力不错。南宫七说。他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所以小小地吃了一惊。
那人笑了。不是耳力,是鼻功,风很早就把你袖子上的酒味送给我闻了。
阁下如何称呼?南宫七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那人站起来摆了摆手。别价,我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有缘人碰到一起尽可以做朋友,这些平俗的劳什子尽可免了。你就叫我老四罢,你呢?
你就叫我老七罢,让我也当一回老字号。南宫七笑道,毫不拘束一屁股坐到藤椅上,藤椅是个摇椅,他不由自主来来回回摇着,感觉很舒服。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老四问。
来这里还需要理由么?南宫七呵呵一笑,如果一定要理由,那么就和外面那些人一样。
其实没有人的理由是相同的,只是他们以为相同而已。老四说,就像没有人真正与众不同,只是他们以为自己独一无二而已。
很有道理,老四,能不能给我讲讲你家老爷和小姐?
你想知道他们的什么?老四回过头来望着南宫七,憨厚地笑着。
你家老爷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家小姐呢?
老爷是个好人,也是个厚道人,小姐也是。老四想了想,答道。
好简单的答案!南宫七大笑道。
能让我这么肯定说出这个答案的,并不那么简单。老四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嘴也没有停。有些人是好人,但不厚道,有些人压根连好人都算不上。
江湖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强者和弱者。南宫七一字一句说。
老四停下手中的活计,眯起眼睛端详了半晌南宫七,静静笑了笑,声音也静静的。不知谁是这句话的始作俑者。老四说,但造出这句话的人不能不说是个天才,他把江湖的一个特性扩展成为一种普遍规则,并且沿循至今,在这个规则的庇佑下,有不少人可以恣意妄为而不必担心受良心谴责。
那么你认为江湖里有好人和坏人?如何来判断?南宫七不以为然。
老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江湖之大,没有谁能将其单纯一分为二,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从某些方面看,没有一个人和别人一样;从另一些方面看,也没有一个人和别人不一样。强和弱对于江湖的影响立竿见影,从而被看作是唯一的标志,好和坏并不重要,但总是存在。说到这里,他看出了南宫七的迷惑,笑道,这些只是我胡言妄语罢了,其实江湖是什么,岂是我这个区区花匠评论得了的?
南宫七沉吟半晌,人还在躺椅上,右掌已翻出拍向老四的后心,老四脊背一挺,硬生生挨了这一拍。南宫七很惊讶,他本以为老四会回身抵挡,所以这一掌用了六分力,假如用力在五分以下,根本试不出任何武功。六分南宫七的掌力,若打在普通江湖中人身上,内伤至少得到吐血的地步,老四只是身体略僵了一僵,然后轻咳一声,把掌力轻轻巧巧通过喉咙卸了出去。
你得明白两件事情,老七。老四笑眯眯地说,一,不告而攻在任何时候都是无礼的行为,但江湖上十个人有八个都喜欢这么做,渐渐养成这样一种交友习惯,所以,我不怪你;二,别指望用这个来试我的武功,在我看来,想学打斗的人得先学会挨打,想要向别人施加多少功力,就得先让自己有承受这些功力的能耐。行走江湖,挨打的机会远比打人的机会要多,所以我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手还击。
难道和你切磋武功也不可以么?南宫七有些泄气,也有些好奇,老四的这席话让他觉得新鲜,以前没有碰到过有这一套奇怪理论的江湖中人,他于是暗暗地想,是不是老四眼中的江湖和别人的不一样?
不用奇怪,江湖其实在每个人的心中,每个人的江湖都不同。老四似乎又洞悉了他的心思,闲闲说出这么一句,他正在清理花盆里的石块,顺手捏起一块,对着阳光看了看,问南宫七说,如果你是盆里的泥土,碰到这样的石头,你会怎样?
把石头赶出花盆去。南宫七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
如果你是盆里的石头,你又会怎样?
离开这个花盆。
有没有其他的选择?
没有。
未必没有。老四微微一笑,捏紧拳头,再一放开,石头被捏成了碎末,簌簌扬扬坠入花盆,混在了泥土之中。
南宫七好象明白了,问,你的意思是让石头迎合泥土,变成泥土么?
并非如此,纵然碎成齑粉,石头还是石头,只是这样的石头能和泥土融为一体,而不必担心被排挤。
另一个仆人的到来打断了南宫七和老四的谈话,那个仆人谦恭得几乎要把脑袋扎进土里去,他毕恭毕敬地说,南宫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和老四谈过话的南宫七,发现和舒中天的谈话十分索然无味,无非唠些家常,对他的来访表示欢迎,并且力邀他在舒府长住,反正南宫七无家无室,在外也是漂泊无依,如果愿意,就拿舒府当作自己的家。舒府里这样的江湖豪客还颇有几个,平素切磋武艺,指点江湖,遇事捋袖相助,有些类似战国四公子家里豢养的门客。
门客们大都是比较规矩的,没有一个主动接近过舒此情,虽然他们眼睛某种热切的盼望多得要溢出来,但碍于舒中天的厚爱,加上他们也颇自知,晓得好客的主人家虽然留这么多人下来,但未必愿意看见有谁勾引宝贝千金。于是舒此情有很大的主动权,她尽可以挑自己感兴趣的人接近,江湖儿女无需避讳太多,随心随性即可,所以舒此情有事无事,总爱来找南宫七,她的理由很充足,九月酒这样的剑她从未用过,需要有人来教。
舒此情舞剑的模样很好看,尤其是舞起九月酒的时候,银色的剑影裹着她曼妙的身姿,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当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她脚下的草地如同绿茵茵的绒毯,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天空飘着棉花团一般的云朵,看着这样的场景,南宫七觉得自己已经醺醺然如饮醇酒,不醉而醉了。
舒此情收了剑,巧笑倩兮奔到南宫七身边。七哥哥,我舞得怎样?她对南宫七的称呼很亲昵,从一开始就这样,她不让南宫七称呼她为小姐,而是叫她小情。
舞得很好,翩若天仙下凡,戏台上花旦的水袖都不及你。南宫七抱着肩膀,笑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