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就是常崇清说的江湖规矩罢。小艾想,说动手就须得动手,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艾想起了阿发,顿时腹痛难忍,阿发十有八九是死在竹翠谷了,她要去找他的尸首,然后在他身旁自尽。小艾平静地转着这个念头,起身要走,而打成一团的那几人却把她面前的路完全挡住,她只好冲着那群人叫道:“先让我过去,你们再打!”
和那打斗动静相比,小艾竭尽全力喊出的声音细若游丝,自然无人理会,她不禁焦躁起来,下意识扭绞着双手,纸包被她绞开,露出一团绢帛。
小艾展开绢帛看了看,怔了片刻,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鸡蛋握在手里,深吸一口气,大喝道:“你们看我是谁?”
小艾的声音依旧不大,但正碰上打斗嘶喊间歇处,总算被这群人听得真切,刀剑铿锵声稍滞,人群露出一个豁口,那是他们中有人转身向小艾张望。
小艾又吸了口气,脑子里转着戏台子上花旦青衣的叫板,徐徐开口,拖着长音,更带有一些抑扬顿挫:“竹刀口九成,鸟白王来我——你们要找的人就在眼前,还不住手!”
众人呆住,常崇清也满脸惊异,在他旁边一人咕哝一声,举刀忽就向他劈去,小艾被惊了一下,胳膊抽筋似地一扬,鸡蛋飞出去砸中那人肩膀,那人倏然倒地断气,七窍缓缓流出黑血。
“五步针!”
剩下那几人哗然散开,常崇清趁机上前,拽着小艾飞奔下山,一路上几乎脚不点地。
“你在搞什么鬼?”终于到了一个僻静处,常崇清看四下无人,略松了口气,问小艾道。
“没什么,就是想借个道。”
“我是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这几个字真拗口,也亏得有人能想出来!”
小艾掏出那幅绢帛对着常崇清展开,常崇清定睛看了看,顿时笑得弯腰不起,笑得小艾莫名其妙。
“仙姑若是知道你这么念这句话,怕会气得重出江湖了。”常崇清直起腰说道,“这是八个字,‘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仙姑是谁?这八个字干吗要写在我的画像旁?”小艾不解问道。
常崇清没有回答,只径直从小艾包袱里掏出一个鸡蛋,左看右看,嘿嘿笑了起来。“妙,真妙!”他笑道,“把五步针藏在鸡蛋里,这种暗器实在是妙!”
“这画像究竟怎么回事?”小艾开始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五步针,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你的画像,这就是仙姑。”常崇清抱起肩膀,悠悠说道,“我说过,江湖是天下的江湖,天下也是江湖的天下,无人能跳出这个巢臼。你既无家势,也无门派,与人无仇,与世无争,可近来为何麻烦不断?恐怕就是因为你的长相酷似仙姑——也就是十八仙的掌门师姑!”
小艾傻了。“这……这算个什么说法?”
“你听我从头道来。”常崇清说。
这一从头就往前追述了三年。常崇清说得有些罗嗦,小艾耐心听着,用心记着,总算理清头绪。
十八仙曾是江湖第一大派,武功高深莫测,只有广川门能与之抗衡。三年前广川门骤然发难,十八仙不知为何竟然不敌,伤亡不少,从此掌门师姑退出江湖,这个帮派也销声匿迹。然而帮派虽淡出,传说仍四起,三年间只要有人提起十八仙,总有好事者要刨根问底,再荒谬的传闻也有人信。
叙述完毕,常崇清感慨道:“江湖之深,不是谁想退就退的,说你还在,你便就在了。”
“可你还是没说那些死在我家院里的人究竟是谁。”小艾扑闪着眼睛说。
“都是广川门的,死在你家院内的第一个人是军师;后来那些是门众。”
“我也不是刚刚才长出这副面孔的,为什么早些年不找我麻烦?偏偏是现在?”
“半年前有传闻说,十八仙将重出江湖,广川门便心怀鬼胎行动起来,想要赶在十八仙重出之前对仙姑不利。”
“为什么偏找到我?明眼人一看就该知道我是个村姑,哪里是什么仙姑!”
“你家鸡蛋里藏的暗器,名叫五步针,是仙姑的独门暗器。你的长相,再加上五步针,莫说那群人,便是我,都会怀疑你和仙姑是否有些干系。”
“仙姑竟有那么毒的暗器?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懂什么?仙姑的这暗器极少使用,除非迫不得已。谁能想到你家的鸡蛋里会塞着它满天飞?”
“那么你整天转来转去跟着我,莫非也要找仙姑?”
“这些你就别问了。”常崇清板着面孔说道。
“那……我相公的失踪,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或许,可能有关,可能无关。你相公应不是个寻常人,即使是死,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好吧,就算是死,也要等见到阿发的尸体再死,小艾打定了主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我死了他还活着,那就亏大了。
——注:古代用的是繁体字。“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的繁体字是“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小艾大字不识几个,只念了她能看得懂的部分。
不会武功也是可以的
小艾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感觉恍如隔世。只不过半天光景,自己就已在生死之间徘徊数遭,还知道了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常崇清的话总在耳边回响,就跟院子里的野猫一样,赶都赶不走。
这些江湖恩怨,关我甚事?小艾暗暗地想,不过横竖都要陪阿发去了,不如在临走前痛快淋漓地耍他们一把,也不枉这些时日恁般受气憋屈。
小艾从厨房里挑出一把剔骨尖刀,从针线筐里挑出一把剪刀,到街上转了半个时辰,依着尖刀和剪刀的尺寸各买了数十把。回家后将门窗紧闭,捋起袖子,把阿发用来做木匠活计的锤钉凿钻统统搬出,乒乒乓乓一阵忙碌,做了四五个插满刀剪的木板,院门和屋门前各埋一个,剩下的摆上屋顶,上面铺了薄薄一层毡子。
做完这些,小艾屋里屋外搜罗了一遍,找到几根细麻绳,在油里浸了浸,让它们更结实一些,然后削了若干尖细的楔子,末端穿孔,用麻绳把楔子绑在檐下,楔尖冲外,像犬牙一样龇着。
“会武功怎么了?会武功了不起?想扰谁就扰谁?不会武功就要被欺负?我偏不信!你们不是喜欢上房顶吗?你们不是喜欢攀屋檐么?有本事你们就来啊!”小艾想着这几日发生在自家院里的事,恨恨在屋里兜圈子,自言自语。“凭什么把我看成她?凭什么把我当成她?不就是长得像么?骡子和驴还像呢,怎么不拿骡子当驴卖?”
小艾越说越气,气中生计,架起铁锅开始煮花椒水,一锅水里加了两斤花椒,还不解恨,又抓了数把花椒粉洒进去,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忙用两三幅帕子叠在一起捂住口鼻。
花椒水煮好了,用竹笊篱滤去残渣,得到的水可谓赤红透亮,几步开外就能把人呛个跟头,小艾心满意足把锅从厨间端到铺子里,藏在柜台下面,接着又返回厨间,把能用上的油盐酱醋零碎家伙都拿上。
往大堂走的时候,小艾探头看了看院子——院子里晾着两筐核桃,她一直忘了收,这几天北风吹雪花飘,核桃被打湿又被冻成冰,一个个成了硬梆梆的小拳头。看到核桃,小艾大喜,尽数装进竹筐里。
路过装着鸡蛋的小坛子时,小艾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带上——用多了极毒暗器怕要折寿,但日后折寿总比当场丧命的好,还是带上为妙。
今夜是除夕,家家户户都睡得很晚,爆竹声此起彼伏,小艾一直严阵以待,可门外除了辞旧迎新的动静之外,没有别的异状。
夜深人静,梆子敲过三更已经很久,爆竹声也渐渐平息,小艾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脑袋重得像铁打的,不由自主趴在柜台上打盹,耳朵刚贴紧台面,就听得一阵细碎却清晰的声响,像是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小艾坐不住了,走到柜台外面,趴在地上,把耳朵贴紧地面细细地听。的确有人,听脚步声,来人还不止一个。脚步声到了附近,忽然停了,小艾刚直起腰,就听到房顶上有人大叫,听起来还很惨痛。
“有刀!”
“哇啊!真的有刀!”
咕隆,咕隆,啪唧!
估计是有人从房顶摔下来了。然而叫声并没有停止。
“有刺!”
“妈呀!真的是刺!”
接下来的声音要干脆一些,只有“啪唧”,估计是从房檐直接摔到地面了。
小艾在屋里捂嘴偷笑,乍听一声巨响,铺门轰然大开,门扇被震得摇摇欲坠,四人冲了进来,小艾强抑惊慌,双手用力,花椒水柱射向那几个人,当即四人齐齐捂住双眼,以不同姿势滚倒在地哎哟起来。
“这还真管用!”小艾很是欣喜——阿发为了防备失火,特意准备了一只唧筒在柜台下面,如今变成了小艾的防身兵器。
蹬蹬蹬又冲进三个人,小艾抱着唧筒爬到柜台上,从上面重重跳下,嘭一声落在架于石轧辊上长条木板的一端。木板另一端的满筐核桃即刻被弹出,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过去。
“核桃二十文一斤便宜卖啦!”小艾欢畅叫道。
前面一人眼疾手快躲过大部分冰核桃,后面两人却实打实被砸了正着,虽不致满地打滚,哎哟叫唤总还少不了,自也顾不上攻击,只能眼睁睁被小艾的花椒水招呼。第一个人也没躲过花椒水,离小艾太近,被淋得透彻,倒地打滚时不慎一头撞墙,直接昏了过去。
“黄豆十文钱一斤!各位客爷要买快买啊!”
小艾大声吆喝着,抱起一筐黄豆用力向门口撒去。黄豆哗哗撒了满地,从门口冲进来的人来不及收脚,滑倒一片,滑到小艾脚边的自是被她一通花椒水伺候,地上多了几个打滚的,小店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后面两人见状不敢直接冲进,就凌空跃起向小艾扑来,小艾躲在柜台后面向半空喷花椒水,那两人便以袖蒙面抵挡。饶是挡了眼睛没挡住鼻子,浓烈的花椒味让他们接连打了若干喷嚏,很是分心,落地本就不稳,再踩上黄豆,除了人仰马翻别无选择。
此时唧筒却空了,小艾心里低头一看,满满一锅花椒水已经用尽,再煮也来不及,门口又有一人凌空扑来,她情急生智,手往柜台下捞了一把,拎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向空中抛去。
“你们要的东西在这里——接着!”
那人见小艾扔来的东西黝黑方正,来势缓慢,绝不可能是暗器,便抄手接住。听得“喀吧”一声,原来那物是一鼠夹,铁齿尖利,夹得那人五指剧痛难忍,从半空直坠而下,落地后一个滚翻后站起。那人呲牙咧嘴的神情未消,小艾却能一眼认出他来,正是被她的烙铜钱烧伤又被她从院子里吓走的矮个青年。
花椒水、核桃黄豆都已用光,鼠夹也没了,面前却都是能打能杀的江湖人士。小艾手里捏着一个鸡蛋,心想豁出去吧,拼了。
“你怎么还敢来?”小艾毫无惧色地问。
矮个青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闻知姑姑在此,特来拜会,望……”
话没说完,平地刮起一阵风,一人旋风般从梁上扑下,身法迅猛快捷,袖子一摆,卷起地面无数黄豆和核桃,把好容易爬起身来的那群人又打翻一片,矮个青年上窜下跳才勉强逃过一劫。
“唉,会武功的人终究还是更厉害一些的啊!”小艾在心里赞叹,盯住来人打量半天。此人竟和阿发有几番相似,年纪几乎相仿,五官一样俊秀,神色一样冷冽,不同的是面色红润,不似阿发那般苍白,黑发长长披垂下来,却分出两绺白发垂在脸颊两侧,黑白相衬,分外醒目。他盯着矮个青年,缓缓开口道:
“傅言杰,你广川门不止一次尝到姑姑的厉害,怎么还不长记性?”
傅言杰嗫嚅着说不出话,那人厉声又道:“还不快滚!”说话间双掌推出,黄豆核桃顿时满天乱飞,砸得一干人等嗷嗷直叫,在傅言杰带领下退了出去,顷刻屋里只剩下小艾和那个人。
那人走上前来,盯住小艾,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既不说话也不挪步,小艾被他盯得发怵,下意识举起捏着鸡蛋的拳头。那人身形一晃,小艾觉得肩头被重拍了一下,鸡蛋脱手落地,四肢酥麻完全不听使唤,整个人就僵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那人从碎裂的鸡蛋中拈出针来,左看右看。
“五步针,没错。”那人重又盯着小艾,“三年间她一定来过这里。她在哪儿?”
“你说的‘她’是仙姑吗?那么你是谁?”小艾好奇地问。
“这与你无关。”那人依旧冷冷的,“你只须告诉我她在哪里。”
“凭什么要告诉你?我和你又不熟。”小艾把眉毛拧成两个黑团,“要杀要剐随便你,我偏不想说!”
那人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比闪电消失得还快:“你的性子,也真的很像她。”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在下谢立亭,望姑娘告知仙姑所在何处。”话语彬彬有礼了许多,听起来很是舒服。
小艾额上的黑团渐渐恢复为眉毛,她讷讷地说:“可我……是真的不知道!”
谢立亭看向她的眼光骤然变得阴鸷:“那么这五步针是从哪里来的?”
“本来就在鸡蛋里的。鸡蛋是从集市上买的。是我相公去买的。”
“看来你还是不想说呵!”谢立亭仿佛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抬掌直向小艾拍来,小艾看那掌正冲着自己胸前,不由大窘,心想:“这人可真是下作,被他拍中,即使不死,也没脸活啦。”
正羞怒间,旁侧窜出一蒙面人,伸掌一架,“啪”的一声,正与谢立亭的手掌相对。只听这蒙面人压低嗓音道:“对毫无武功的弱质女子出手,也不怕辱没江湖名声?”
唯一的房子要被强拆
谢立亭一怔,喝问道:“你是谁?”蒙面人不再言语,只用手指在小艾背上戳了两下,小艾顿觉浑身轻松,手脚都能动弹了。她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常崇清,因为那双眼睛太过特别,普天之下恐怕很难再找到第二双。倒是嗓音,一经压低,与其本来声音相比判若两人。她一面活动着酸麻的手臂,一面想:“常捕头倒也有趣,好端端的干吗要用黑麻布蒙住大半个脸?莫非怕招了风寒?”
“过路的,想来铺子里打点酱油,没想到正碰到你们对老板娘欲行不轨。”
谢立亭冷笑一声,问道:“半夜三更蒙面来打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