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至于你陶师伯,你们也不必视他为千古罪人,他本意也是为了我方兴旺,只可惜误入歧途,一错再错,终至万劫不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君子与小人本无分别,不看其人,惟看其境。世事如棋,世人如子,棋子所落之位,决定其所循之行。推己及人,推人及己,皆不必苛求。”
谢立亭已调息完毕,睁开双眼,神色如常,声音却稍带哽咽,“姑姑,您当真……不再回去了么?”
女子微微一笑:“我已上了年纪,对于江湖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回归寻常人家生活,颐养天年。”
“可……立亭资历微薄,武功尚浅,怎能当此大任?”
“尽可放心,我早有安排。”那女子提声道,“你进来罢!”一人应声从屋顶跳下,落在谢立亭身边,也拜倒在那女子面前。
小艾定睛一看,再次傻眼——怎么又是常崇清?
“他……”谢立亭大惑不解。
“他是你师兄,长你十岁,武功与你一脉相承。十八仙虽在江湖闯荡,也不可目无朝廷和王法,所以他在十六岁那年,奉我之命去做捕快,既可传告政事,又可督我方之行。十八仙内除我之外无人知晓,那时你还不到六岁,自然更不晓得。我能藏于此处,也得益于他多方斡旋。”
“可他……怪不得我们三个门派都遍寻不到姑姑踪迹,原来是常师兄做了诸多手脚!”谢立亭话中带气,却已毫无敌意。
那女子笑道:“怨不得他,是我授意的。以免那些粗人坏事。再者,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知那两个门派寻我的意图和你相同?”
小艾这时已在一旁站得腿酸,对他们的谈话听得半懂不懂,心想:“我在这里显然多余,不如偷偷溜走,可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先不管啦,溜了再说。”
小艾的腿刚一动,那女子目光一转,罩住小艾。“这位姑娘请留步,你就是小艾么?”
“啊——是的。”小艾觉得舌头不听使唤,“您就是谢立亭说的我娘?”
那女子哈哈一笑:“立亭,你真这么说过?”
“我……”谢立亭嗫嚅着说不出话。
“说过也无妨。”那女子笑盈盈道,“阿发,出来见见你两位师叔。”
九。故事的大结局
阿发?
小艾呆若木鸡,不知是惊是喜,她这才注意到那女子背后有一面深色帘幕,帘幕缓缓掀开,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没错,那是阿发,她朝思暮想的相公。
“相公!”小艾叫着往前奔去,奔了几步又停下,热泪盈眶。“真是你么?你……”烛光把阿发的脸照得很亮,那张脸不再苍白,而是红光满面,令小艾那一霎竟不敢相认。
“立亭说我是你娘,倒也不太离谱。”那女子柔声道,“你是我的儿媳。”
“婆婆?”小艾觉得脑袋嗡嗡的,“可相公对我说过,他娘早就……过世了啊。”
“小艾,我骗了你。”阿发开口了,“我对你说我娘已故,是因为那时她还未退隐。江湖险恶,我不想节外生枝。”
小艾捧着脑袋跌坐地上,很多思绪和疑问混在一起,让她感觉面前的烛火忽而很亮,忽而很暗。他们成亲三年,婆婆也退隐三年,巧合么?婆婆原来一直住在自家房顶上?阿发每月十五都要去看望的远房表叔是谁?为何每次都要带着装五步针的鸡蛋过去?阿发为何突然消失这么多天?
“阿发,你还有什么是骗我的?”小艾喃喃问道,“或者,你有什么是没骗我的?我等了你这么久这么苦,你竟忍心一点都不让我知道!”小艾泪流满面,“你离我那么近!比咫尺还近!我却以为你在天涯!你真狠心!真狠心!”小艾起初是抽噎,然后哭出了声,最后变成嚎啕。那四个人一直默默听着小艾连哭带说,阿发走上前来,想拉小艾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还是那女子打破了沉默。“小艾,并非我回护阿发,归根结底,还是我造孽在先。世间有些事,只能做后再说,这些事,立亭和崇清都不晓得——崇清只道我在此处闭关清修,对于屋主与我的关系也有所猜测,但并不知情。”
“二十年前,我正怀着阿发,与人交手时不慎中了寒毒,寒毒混进胎气,到了阿发身上。使得他天生便是寒毒之体,而以我当年内功修为,尚不足把寒毒逼出,只好将他寄养在我师娘那里,每日服用补益汤药,得以长大成人。但他不可与人成亲,更不能生儿育女。”
“为什么?”小艾止住眼泪,问道。
“童男为纯阳,童女为纯阴,男女成亲乃是阴阳调和,而阿发却是阴寒之体,若是成亲,寒毒将在体内愈积愈盛,不仅自己有性命之虞,还会祸及其妻。”
小艾瞪大眼睛,“祸及其妻”,岂不是说她的命也难保?
“然而人世间最难解的便是情字,阿发遇见你以后,便执意想要与你厮守终生。既为人母,自要助子女遂愿,那时我的郎若功已练至九成,索性退隐江湖,专意在此为阿发拔毒。每月十五,便是拔毒之日。”
“拔毒时,阿发须不停吞食毒物来聚敛体内寒毒,所以我命他带着我的五步针去竹翠谷,竹翠谷有不少毒蛇,向它们抛掷插有五步针的鸡蛋,令针刺破其齿后毒囊,使毒液侵入蛇体;加之五步针本身也是剧毒之物,两毒并发令其身亡,此时它们的蛇胆便是至毒之物,天下少有媲及。阿发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每次都要生吞数十个蛇胆。”
“那这扳指,是不是你取蛇胆的时候……?”小艾从怀里掏出扳指,望着阿发。
“是。”阿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仿佛在她脸上长住了。
“为阿发拔毒三年后,体内寒毒大都除去,只剩零散余毒,为免余毒过于分散,我决意昼夜不息,直至余毒消融殆尽。期间阿发须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所幸今日立亭那一掌,助我将阿发体内的余毒全部拔了出来,否则就要等足九九八十一日才成。”
“拔毒是好事,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小艾问道。
“因为阿发体内的毒能否尽解,我毫无把握,若先让你知晓,后又功败垂成,岂非让你空欢喜?再者,你从未涉足江湖,心思简单直白,若是不慎走漏风声,我与阿发能否活到今日,便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虽无江湖经历,胆气却是不小,阴差阳错助我和阿发逃过一劫又一劫。”
“这……又怎么说?”小艾很迷惘。
“一个多月前,广川门掌门怀疑此处,带着军师前来探寻,这些人来者不善,我正思忖如何应对,你在下面不知用何物敲了房梁,把阿发放在梁上的两个鸡蛋震了下去,砸中了军师,鸡蛋里的五步针便让他一命呜呼了。”
小艾含着眼泪呆住了。原来一个多月前我洗澡的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一个人?
“几天前,广川门又来寻衅,那天你的言行作为,我和阿发都听得真切。还有今日你上上下下的那番布置,令小小杂货店能退敌若干。没想到我儿媳妇虽不会半点武功,却天生是个闯荡江湖的料子。”
这最后一句令小艾破涕为笑,阿发趁势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拥着。
“你如果下次再这么不告而别,看我不用鸡蛋砸你!”小艾攥起拳头猛擂阿发胸膛。
“尽管砸吧!反正娘的五步针已经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