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女子开口,上官颜翎面色微变,右手突然举起一挑,那女子蒙面黑布被揭下,此时杜冠群挥掌劈来,那女子侧身闪避,同时迅速点了上官颜翎的穴位,挟着她一跃而起,藏进树冠之间,有几名轩辕派弟子吆喝着攀上树杈,却被那女子挥起薄色索纷纷打落树下。
上官颜翎动弹不得,她恨恨瞪着那女子:“祁寒嫣,你若敢伤我一根毫毛,我爹定会踏平傅家堡!”
却坠银弦
寒嫣冷冷一笑:“你真的相信他会为你这么做?”见上官颜翎脸色发白,寒嫣又道:“刚才你爹似乎没看清我的模样,可却被你认出,我该杀你灭口才对!”
上官颜翎脸色更加苍白,她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片刻,低声道:“祁姑娘,你的功夫在我之上,杀我易如反掌,只是我恳请你现下先放过我,半年之后再来取我性命,如何?”上官颜翎的声音一向高亢尖利,可此时竟轻缓哀怨,简直判若两人,让寒嫣大为惊讶。
“我若是不同意呢?”寒嫣不知上官颜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把峨嵋刺在上官颜翎眼前晃来晃去,阳光从树枝间隙照进来,照在明晃晃的刃尖上,又映到上官颜翎苍白的脸上。
上官颜翎猛一抬头,咬牙切齿道:“你若是不同意,我……我便与你拼个鱼死网破!”她艳丽的面孔有些扭曲,眼中含着泪花,却充满愤恨,忽然她呼吸急促,两眼翻白,浑身一阵阵抽搐,寒嫣恐她是旧疾复发,忙解开她的穴道,正欲给她推血过宫,没料到上官颜翎伸指疾点寒嫣腰间,手指还未触到寒嫣衣衫,就已被她紧紧攥住。
“我好意解你的穴,你却暗地偷袭!”寒嫣怒道。上官颜翎神色已然绝望,突然把脸转向一边,肩胛一起一伏,似要呕吐。寒嫣心下疑惑,看上官颜翎一手被自己攥着,另一手本可反击,此时却小心翼翼盖在腹部,身体显见有恙,不似作伪,便松开上官颜翎,伸手搭上她的脉门,上官颜翎却倏然把手腕抽回来,尖声叫道:“你不必装好人,要杀便杀!杀了我们娘儿俩,你也活不过今天!”
寒嫣闻言大惊,只听树枝簌簌响了几声,一个人影骤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寒嫣抬头一看,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着轩辕派弟子服色,面容可称得上俊朗,可惜被一道纵贯南北的刀疤煞了风景,那刀疤略微泛红,应是伤愈不久,自额角延至下颏,给这张原本就阴郁的面孔更增添了几分可怖。寒嫣不记得杜冠群手下有这等人物,但那条刀疤,却觉得似曾相识。
“居原?”上官颜翎轻呼一声,与此同时,寒嫣也想起此人正是夜袭傅家堡时与自己交手的其中一人,一阵怒火腾上胸口,她拈紧峨嵋刺向居原戳来。居原并不挡格,向后矬身躲过,对着寒嫣甩出一个物事,那物事圆圆软软,在半空打着旋,无声无息越逼越近,寒嫣不知何物,用手上的峨嵋刺一挡,只听嗤一声,那物事被峨嵋刺划破,一团白粉劈面而来,洒了寒嫣一身,这粉末香气淡雅,沁人心脾,让寒嫣顿觉浑身乏软,峨嵋刺也险些拿捏不住,眼睁睁看着居原将上官颜翎扶下树去。
周围暂时陷入沉寂,而寒嫣此时头脑还清明得很,知道不消片刻,自己便将落入杜冠群之手,于是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将峨嵋刺举近咽喉,正欲闭眼戳下,一阵微风掠过,寒嫣顿觉腾云驾雾一般,似乎有人抱着她在飞檐走壁,那人身上的气息熟悉而亲切。
“少堡主……”寒嫣唤了一声,之后便不省人事。
“她中了牡泉霜。”石星朗俯身看了看昏睡的寒嫣,“说也奇怪,这毒本是昆仑先祖独创,后来失传,却又怎么在轩辕派出现?”
傅中彦坐在床头,握着寒嫣的手,寒嫣安静地躺着,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发白。“她要多久才能醒?”傅中彦担忧地问。
“这迷药味淡劲狠,要自然醒转至少三天,不过刚才我给她服了点雪花蜜,不用半个时辰药劲便可过去。”石星朗答道。
傅中彦舒了口气:“石掌门,真是多谢你了!”
石星朗哈哈大笑道:“你莫谢我,若不是欠你的情在先,你即便求我,我也不会动一根指头襄助。我向来不喜欠人恩惠,有欠必还,若真要谢,还是谢谢你自己罢!”笑毕,石星朗呷了口茶,低头望着寒嫣,若有所思道:“这小妮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竟能只身去寻轩辕派的晦气,这等勇气,你我恐怕也可望而不可及。”
傅中彦也凝视着寒嫣,轻声道:“寒嫣的性格使然,平日里连讲话都不会大声,可一旦被惹怒,整个傅家堡都得地动山摇。而且听六叔说,她的个性像极了她娘,静时堪比秋水,动处犹胜猛虎,似冰更似火。”
“你见过她娘么?”石星朗突然问道。
傅中彦摇了摇头:“在我记事起,就只见过六叔和寒嫣,听说她娘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殁,所以我爹娘心疼她幼年丧母,待她如同亲生女儿。”
石星朗把茶杯放在桌上,背着手慢慢踱着步。这时,床上的寒嫣轻轻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寒嫣!”傅中彦惊喜地叫了一声,寒嫣望着傅中彦,眼睛里闪着光,石星朗见状,知趣地离开房间。
“寒嫣,你既然怀疑杀死祁六叔的人藏身轩辕派,却又你为何引我去昆仑山?”傅中彦心头千言万语,不知怎么问,只好从他最先想到的事问起。
寒嫣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拥着被衾,淡淡一笑:“轩辕派掌门为当今武林盟主,打狗须看主人面,稍不留神,便会引火烧身。换作少堡主你,会令傅家堡去冒这个险么?”
傅中彦刚想说什么,寒嫣立即伸手掩住他的嘴:“少堡主,你什么都别说,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同意。傅家堡的今天,是堡主和你的心血,若是因我前功尽弃,我这个仇即便报了,这辈子也绝不会释怀!”
傅中彦忍不住捉住寒嫣的手,按到自己胸前:“寒嫣,你的仇也是我的仇,家仇不报,傅家堡有何面目存于天地间!”说着便揽寒嫣入怀,紧紧抱着,好像一松手,伊人就会随风飘去。
寒嫣轻轻挣脱傅中彦,她裹紧被衾,向角落略靠了靠,傅中彦有些诧异,只听寒嫣低声道:“上官颜翎有了身孕……你知道么?”
“哦?”傅中彦有些惊讶,随后沉默片刻,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难怪……”
“难怪什么?”寒嫣迅速问道。
傅中彦听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仔细端详了一下,见寒嫣紧盯着他,眼圈渐渐红了起来,便笑道:“寒嫣,你不会以为是我和她……?”
“我不知道。”寒嫣把头转到一边,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滴落下来。
傅中彦哭笑不得,心中暗暗叫苦,遇上这等事情,女人向来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男人再努力解释,也只是雪上加霜,可不解释也不妥,会被看作默认,于是问寒嫣道:“我要怎样你才会信我?”
寒嫣满面泪痕抬起头,居然努力笑了一笑:“是我胡思乱想……少堡主,只要你开心就好。”
这时房门被轻叩几下,石星朗走了进来,笑道:“打扰二位——傅堡主,刚刚收到了这个东西,你看看,实在有趣得很!”说着把一幅丝帛丢到桌上,傅中彦站起来走近一看,只见雪白的丝帛上写着几个大字:“同宗同脉,莽崖雪原。二十天后,二十年前。”
丝帛没有抬头,亦无落款,傅中彦迷惑地望着石星朗,石星朗斜睨着丝帛,道:“我爹说的一点不差,那人终究不会死心,迟早会卷土重来!”
谁放兰舟野渡前
“你已向石星朗下了战书?”
“是的。”
杜冠群眉头紧锁,探究地盯着面前的居原,居原低眉顺目,面色平静,上官颜翎在一旁屏住了呼吸,似乎希望自己不存在。
“昆仑派的羽翼尚未尽除,你贸然出手,不怕坏了大事?”
“但凡为盟主清除异己之事,皆为大事,石星朗狂傲难驯,野心勃勃,且聪敏过人,留他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居某此次以旧怨与之相拼,若成,则盟主从此高枕无忧,若败,权当居某报盟主当年收容之恩。”居原的语调极平,毫无抑扬顿挫,仿佛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
杜冠群叹道:“贤侄何出此言?令师贯日道长当年于轩辕派有恩,他临终托孤,乃是成全老夫的报恩之意,你虽未入本门,老夫却待你犹如嫡传弟子,你与石星朗交手,老夫怎会袖手旁观?”
“盟主如此大义,居某感激不尽!”
“老夫冒昧问一句,为何你多年来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却在近日要突然出手?”杜冠群的这一问让上官颜翎有些不安,她瞟了瞟居原,后者目不斜视答道:“出其不意,方可攻其不备。”
趁杜冠群和居原细谋之时,上官颜翎寻了个借口溜回房内,支颐沉思许久,在案头铺开纸笔,刚刚磨好墨,房门却被慢悠悠推开,一阵风吹乱了宣纸,上官颜翎只好放下笔,起身关门,手指才触到门扇,她整个人便凝在了地上,只见居原出现在房门口,侧面向她,看不出他神情是阴是晴。
“他对你有多重要?”居原缓缓开口问道。
上官颜翎努力让自己笑得嫣然:“你……在说谁?”
“石星朗。”居原慢慢转过头,目光炯炯,一闪便罩住了上官颜翎,面无表情道:“你心里无他,我杀他只有一个理由;你心里有他,我杀他便多了一个理由。”
“你这话是何意?我心里怎会有他?”上官颜翎此时已平静下来,嗔怒道,“若我心里有他一丁半点,怎么会任爹爹废他武功?”
居原逼近她:“真的么?”
“我的话你还不信?”上官颜翎就势把头靠在居原胸前:“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居原轻哼一声:“我一直寄人篱下,如今面目又被那贱人毁了,你还肯如以往那般待我?”
上官颜翎噘起樱唇,不无委屈道:“我既已是你的人,你也已许诺陪我一世,我不后悔,你也不许反悔!”居原见她秋波流转,泪水盈盈,一腔妒意顿时化作满怀柔情,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登时转为满室的旖旎春光。
昆仑山的夜风冷得刺骨,傅中彦凝视着面前的熊熊篝火,把杯中酒一点点啜干,又给自己满斟一杯,眼光片刻不离篝火,甚是专注。这时,有人悄悄出现在他身后,傅中彦不用转身,就知道是石星朗。
“祁姑娘呢?”石星朗问道。
“在房里歇息。”
“那么你在这里做甚?”
傅中彦冲石星朗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酒坛,石星朗也不客气,在他旁边剌剌坐下,端过酒坛,仰脖便是数大口,灌毕大呼:“喝酒还须如此这般,方为痛快!”
“痛快无须豪饮,豪饮未必痛快。”傅中彦有些不以为然,他饮空酒杯,用杯底敲着坛口,唱道:“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於知己,真少恩哉!”清脆的杯坛相击声在静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傅中彦的歌声粗犷豪迈,远远听到了山谷的回音。石星朗半眯着眼,也击掌相和,熊熊篝火被风吹得一窜一窜,与山脚雀跃的松涛呼应。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於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傅中彦的歌声至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汩汩的倒酒声。
“辛稼轩的戒酒词,到你这里竟成了下酒菜!他老人家若晓得,怕要寻你来理论一番!”石星朗哈哈大笑。
傅中彦呵呵一笑,稍舒口气,轻吟道:“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虀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麴蘖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病岂无媒。似壁工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沈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一气吟毕,略顿了顿,道:“说也奇怪,辛稼轩的戒酒词写得比他那开戒词要豪气得多,不知为何?”
“这是自然。”石星朗笑道,“他打算戒酒之时,想必已饮得满饱,胆气正盛,所以诗韵浑厚,筋道十足;待到开戒之时,已馋得筋疲力尽,纵然留了些气力,也尽数给了‘不堪余恨’和‘沽酒何哉’,何况他还惦记着‘借今宵一醉’,哪里还顾得上词句的豪气与否?”
二人相视大笑,一个举杯,一个捧坛,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势。傅中彦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柴,慢慢转着酒杯,道:“你找我有何事?现在可以说了。”
“傅堡主果然很爽快。”石星朗敛住笑容,问道:“你明日启程回傅家堡?”
“打扰你多日,也该告辞了。”
“后日我与那人比武,你当真不感兴趣?”
傅中彦没有马上回答,此时只能听到烧柴时的毕毕剥剥和四周的风声。良久,他叹道:“此为贵派内务,外人不必过问。”
“江湖中,哪里有真正的内务?”石星朗冷笑道,“内忧外患,向来相辅共存。你也该猜出,此人与昆仑派的深仇大恨早已有之,二十年来一直藏头缩尾,偏偏在我受重创之后发难,不是太巧合了么?”
傅中彦停止转动酒杯:“你觉得他是受人指使?”
“或者奉命行事。”石星朗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不管哪种情形,此人背后是谁,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杜冠群?”
“不错!”石星朗的眼里闪过一丝仇恨,“自任武林盟主以来,杜冠群便四处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各掌门帮主若稍有不满,轻则武功被废,重则满门尽灭,除此之外,他还喜好挑起各派争端,那次莲花峰比武,这老贼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我都心知肚明,碍于各自颜面,还不得不从命而为。杜老贼所经之处,鸡犬不宁自不在话下,满目疮痍也时而有之,此人在位一天,便祸害江湖一代!我的打算,也不瞒你,为人为己,我石星朗都定要亲手灭了他!”
傅中彦长叹一声:“杜冠群固然不得人心,但你重又掀起江湖争斗,也不见得就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