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如今的江湖就没有争斗了么?世事如棋,你不走这一步,他人也会走,与其让旁人走,不如我亲自来!”
傅中彦沉默不语,石星朗踱到他面前:“傅堡主,这一局,你将如何举棋?”
“杜冠群曾有恩于傅家堡,我不忍害他,但他远非善类,我也绝不会帮他,如此而已。”
“清静无为?置身事外?”石星朗嘿嘿笑道,“既然想置身事外,你为何又要暗中助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助我这事,迟早会传至杜老贼耳内,即使不传,明日比武之后,他也会立时晓得我武功未被尽废,杜老贼老奸巨滑,定会怀疑你我串谋一气,从此也视你为眼中钉,傅家堡日后恐怕更不得安宁。到那时,你若仍无所作为,知根底的人晓得你是心存善念,不明就里的人只道你胆小怕事,那时你非但保不住傅家堡,自己积攒多年的威名也毁于一旦!”
傅中彦凝视着篝火,双眼中跳动着两簇小小亮亮的火苗。“人生在世,活得是个‘正’字。”傅中彦的声音很沉静,“暗中助你,是觉得你虽桀骜狂妄,却也是条铮铮好汉,若杜冠群因此对我发难,我也绝不言悔;不对杜冠群出手,是因当年他曾助先父逃过一劫,先父后来双倍偿还了这个人情,但我还始终念及此事,若因此惹得江湖中人对我侧目而视,我也坦然受之。”
“好一番铿锵之言!”石星朗冷笑道,“那么我问你,何为正?大恶当前,隐忍不发无异助纣为虐!正义之士,当疾恶如仇,除恶务尽,否则,休提半个正字!”他把手中酒坛摔到火堆里,酒坛碎裂处,火苗陡然窜起数尺,“江湖浩瀚难测,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孰强孰弱!锄强扶弱常被看作正举,被欺凌的弱小也常常是占理的,那是因为他们弱得只剩下理了,有朝一日他们也强起来,同等光景下,看他们还会与你讲理否?我石星朗从来都不是弱者,一向我行我素,也懒得谈论是非对错,今日更没有劝你襄助之意,只是不想见你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你以为不出手,杜老贼就会领情么?那日所谓的昆仑派袭击傅家堡,十有八九是杜老贼所为,意在挑拨离间,你那管家祁六怎么死的,你可忘记了?”
近旁的树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傅中彦和石星朗对视一眼,并无惊讶神色,显然各自早已发现此人藏匿左近,却都不点破,如今此人自行暴露,倒也省了他们的心。
“寒嫣,你怎么还不去睡?”傅中彦唤道,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只见一个娇小的黑影从树上飞起,在树梢间疾行而去,片刻不见踪影。
去也茫然
傅中彦推开房门,寒嫣正背向他坐在椅上,望着窗外发呆,鬓发上还沾着几片碎叶,她的脸色苍白,大概在寒风里冻得久了,身体还在发抖。
“寒嫣?”傅中彦上前想要握住寒嫣的手,被她轻轻避开。“你怎么了?”傅中彦又问道,寒嫣没有回答,室内登时呈现一种尴尬的沉寂。
“你我的武功,孰高孰低?”寒嫣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让傅中彦有些为难,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然寒嫣与他交手时从未赢过,他也觉得不能贸然下结论。
“如果你不能回答,那么我们就借石掌门的兵器和宝地,再比上一次!”寒嫣说着便抽出两把剑,扔了一把给傅中彦。
傅中彦觉得不可思议:“你也用剑?”他记得寒嫣练武时从不用剑,或者徒手,或者用匕首尖刀峨嵋刺之类的短兵器。
寒嫣凝视着他,剑尖斜斜垂下,眉头微微蹙起,姣美的面容冷若冰霜:“少堡主,请!”
傅中彦知道寒嫣的脾气,也就不再多话,数十剑花闪过,光影顷刻把二人裹在其中。令傅中彦惊讶的是,寒嫣所使的剑法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甚至不是傅家堡的功夫,这剑法乍一看飘忽无定,缠斗片刻,觉得自内而外透出的却是雍容庄严,不容置疑地攻向自己的要害大穴,傅门九重剑纵然后劲十足,竟也不知不觉倍受牵制。
“且住——我甘拜下风!”傅中彦气喘吁吁跳出圈外,“寒嫣,你这是什么剑法?”
寒嫣收住长剑,依然是答非所问:“少堡主,先前我赢不了你,此时你赢不了我,那么你可知你的症结所在?”
傅中彦一怔:“怎么?”
寒嫣幽幽道:“少堡主与我一起长大,从小便一起练功,无论内外功夫,你总是学得最快,因你向来心无杂念,专注执着。然而,若过于专注,则成了执念,执念萦绕太久,如同身在庐山之中,该看见的看没看见,该防备的没防备,原本的长处,反倒沦为你的弱点,比武如此,行事也是一样。”
“寒嫣,你究竟想说什么?”傅中彦听出寒嫣的弦外之音,但一时又不能完全领会。
“堡主在世时,以刚正闻名江湖,虎父无犬子,如今少堡主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然而‘义’这物,与‘善’一样,正因其自身所限,才极易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君子欺之以方,皆出于此。”
“刚才我与石星朗的对话,你也都听到了,你能这么说,莫非你也觉得我该助石星朗讨伐杜冠群?”
寒嫣轻轻摇了摇头:“少堡主,该如何做,你自己来决定,只不过,莫因一时执念而姑息养奸,也莫因一时豪迈枉为小人。”
傅中彦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寒嫣:“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却不明白为何你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些。顾左右而言他,此非你的行事风格。寒嫣,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或者另有隐情?”
寒嫣的脸色愈发苍白,她把眼睛移到别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却很坚定:“少堡主明察秋毫,我自知什么都瞒不过你,凡与傅家堡休戚相关的,我也丝毫都没有瞒你。其它那些……你也不必多问了罢。”
“那么其它那些,你何时才肯告诉我?”傅中彦注视着寒嫣消瘦的侧影,心里一阵发痛,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眼前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而这名女子却要独自承受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寒嫣没有回答,只紧紧咬着下唇,好像生怕不小心松口说漏了什么。
石星朗坐在山崖之顶,周围都是长年不化的冰雪,但他却摇着折扇,左手将折扇摇得悄无声息,手脚的纱布刚刚拆去,血痕清晰可见。他凝视着折扇,折扇渐渐停了下来,周围很安静,一丝风都没有,也没有鸟鸣虫啁。
“你在等什么?”石星朗忽然问道,“你与我约定的时辰已到,还躲着做甚?”
居原从树后走出,他一身黑衣,抱着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站在那里,好像背后山脉突然裂开了一个狭长的黑缝,透出一阵阴森,他冷冷地望着石星朗,石星朗也冷冷地望着他。
两人一言不发审视着对方,石星朗终于打破了沉默,大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我们今日之战,不过为了了却父辈的恩怨,可笑啊可笑!”
“一点都不可笑,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师父贯日道长没能等到今天,我等到了。”居原的出招与他的言语一样平静,最后一字出口之时,剑尖已闪至石星朗面前。石星朗上身急速后仰,就势腾翻后挫,双手微分,手中异光乍现,原来是青烽钳和赤焰针。山风吹过,那袭蓝色长衫被吹成了一束火焰。
“这昆仑派镇门之宝,你想今日物归原主?”石星朗笑道。
“不错。二十年前若不是你爹欺师灭祖,我师父也不会背井离乡隐居中原。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一并了账,也算痛快。”居原话语缓缓,剑风飕飕,这般慢语快招的相衬已有些奇特,再加上黑衫墨剑,状如乌蛇翻滚,煞是诡异。
石星朗不再回话,舞起青烽钳和赤焰针,认真与居原拚斗起来。他重伤初愈,一招一式虽使得有板有眼,却与当初和傅中彦比武时的大不相同,此时乃是阴柔有余,狠辣不足,更不用提“快绝”二字。这镇门之宝原本就短,再离了这四字神髓,便落得平淡无奇,相比之下,这柄黑剑的威力似是大得惊人了。
几十回合之后,石星朗显得有些体力不支,出招时快时慢,步法也散乱起来,面对居原凌厉的攻势,看似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即求胜之心切切,然而毕竟有伤在身,攻守都不尽如他意,虽然如此,他仍拼力招架,青烽钳和赤焰针偶尔也能裹出风声,可惜均昙花一现,几式之后,便如强弩之末,莫说鲁缟,怕连蛛网也穿不透。
“有招数而无内功,无异以卵击石,看来你这昆仑掌门,也不过如此!”居原哼了一声,乌剑呼啸而至,当啷两声,石星朗手中的青烽钳和赤焰针被挑飞,插入数丈开外的冰雪中,石星朗略一错愕,只见乌黑的剑尖已毫不客气指向自己咽喉,石星朗低头一看,那剑刃乌黑无光,却散发凛凛寒气。
“长宫乌雀?”石星朗有些惊讶。
“你能认得,很好。一定是你爹告诉你的,那么他也应告诉你,此为贯日道长贴身兵器,见剑如见其人。当初你爹用那镇门二宝与师父比武,暗中使诈,害师父受伤战败,如今总算苍天有眼,能让我以其父之道还治其子之身。”
石星朗嘿嘿一笑:“原来这么多年,贯日的后人也不见长进,若不是我伤重初愈,你以为能赢得了我么?”
“兵不厌诈,古训如此。你自负聪明过人,也该意料到会有今天。”
“既然兵不厌诈,你可诈,我亦可诈,司空见惯之事,何来仇怨?”石星朗毫不相让,人虽不能动弹,口气仍一如既往咄咄逼人。
居原脸上那道疤痕抽搐起来,半晌,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死到临头,却还嘴硬!”
“此时不硬,更待何时?”石星朗嘻嘻笑着,“将我投进深崖,或者取我的人头,或者绑了我这个活人去,悉听尊便!”
“好得很。”居原收回乌剑,竟石破天惊笑了一下,“你这骨气倒也配得上掌门之位,想你的血也不会弄脏长宫乌雀,不过我与他人有约在先,只好麻烦你多活几日。”
留也茫然
“石星朗呢?”
“回盟主,已关进水牢。”
“贤侄夺回了昆仑掌门,又为武林剪除一害,贯日道长在九泉之下,也颇欣慰了。”杜冠群摩挲着锦盒内的青烽钳和赤焰针,满意之色溢于言表。上官颜翎咬紧嘴唇盯着锦盒,眼里渐渐泛出光来。
在烛光下细看,这昆仑镇门之宝的确名不虚传,颜色鲜明,沟槽清晰,虽饮人血无数,刃锋却看不出半分磨损,还散发丝丝缕缕的墨香,即使不通兵器之人,恐怕也会被这两件宝器的威仪折服。
“承蒙盟主厚爱,这镇门之宝先暂寄盟主这里,待盟主择日宣布新任本门掌门之时,再赐还不迟。”居原的声音依旧没有抑扬顿挫,但在杜冠群听来却有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也好,老夫先代为保管。”杜冠群捋须笑道,“贤侄,现下老夫有一桩心事未了,想请你帮着了却,不知意下如何?”
“盟主尽管吩咐便是。”
“我这女儿生性倔强刁蛮,老夫一直想为她寻个温良敦厚的夫婿,览遍江湖,非你莫属。”
居原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眉宇之间却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惊喜。杜冠群继续道:“之前你沉浸于师门恩仇,老夫不便令你分心,如今大事已成,贤侄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翎儿,爹的这个安排,你可同意?”杜冠群扭头笑眯眯望着上官颜翎。
上官颜翎也报之以柔媚的微笑:“爹,一切就按您的意思办罢,女儿谨遵父命。”她笑着扫了居原一眼,居原的目光立刻对上了她的绝色面庞,半晌都舍不得离开。
杜冠群哈哈大笑,笑声让窗纸扑簌作响,烛火也跟着抖了几抖。
夜深人静,一名轩辕弟子打开厚重的铁门,杜冠群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并示意那弟子重将铁门关上。铁门内是一间又低又宽的石室,只有一人多高,中央是一个硕大的水池,水池中为两根粗壮的石柱,这便是轩辕派的水牢,位于地牢的第四层。石星朗两腕一左一右被拇指粗的铁链锁在那两根石柱上,腰部以下浸没在水中,他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连续数日的关押使他蓬头垢面,眼窝深陷,唯一不变的是目光中的犀利桀骜。
“石掌门,委屈你了。”杜冠群皮笑肉不笑。
“杜盟主,别来无恙?”石星朗笑道,“那些无用的寒暄话儿可以先免了,有什么要说要问的,还是统统端上来为好。”
杜冠群笑容一僵:“石掌门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看你满身喜庆得直滚绣球,自然是喜事临门,想必是你要纳妾,怎的不请我去喝杯喜酒?”杜冠群身着崭新的五蝠捧寿锦袍,水牢昏暗,乍一看倒挺像绣球,石星朗就势言语讥讽一阵,果然让杜冠群有些微微变色。
“今日是小女上官颜翎与昆仑派新任掌门居原的大喜之日。”杜冠群正色道,“你该知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你来找我,自然是为了断月梭。我也知道,你惦记这暗器由来已久,否则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眼中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石星朗淡淡道,“可惜这暗器非昆仑掌门不能驾驭,当初贯日道长受你蛊惑,试图偷师,幸亏被我爹及时发现,逐出师门,若这暗器为你这等奸诈小人所用,江湖恐怕比现在更不太平。”
“那么老夫也不多话——石星朗,断月梭既然是历代昆仑掌门必备绝技,居原也不应例外,你如执迷不悟,让这绝技从此失传,便是昆仑派的千古罪人!”
石星朗仰天大笑:“杜冠群,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断月梭没有失传便罢,若是失传,你明明为始作俑者,却也能将罪责卸得干干净净!这如意算盘实在精明得很哪!”
“知道就好,石掌门,你如何定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石星朗冷冷道,“你也该明白,我石星朗何曾向人低过头?”
“很好。”杜冠群阴恻恻道,“你道老夫是真指望你吐露断月梭秘籍么?留你活到现在,无非是想亲手杀你罢了。”
石星朗挑起眉毛,轻蔑一笑。
“你莫以为昆仑派严防死守的秘密能瞒得了老夫。”杜冠群嘿嘿笑道,“见梭如剑,视剑为梭。你还记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