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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无处凭栏(8)

“先妣为南疆人士,生前曾欲返乡寻根,却屡屡耽搁,至殁未能如愿,傅某对此愧疚至今。现下江湖安定,傅某欲为先妣还愿,将往南疆去一些时日,特来辞行。”

“你要去南疆?”石星朗紧紧盯住傅中彦,“傅堡主,你可舍得么?”最后那“舍得”二字,石星朗说得很重,傅中彦明白,他是在说寒嫣。那晚寒嫣不顾他劝阻,执意要去水牢寻杜冠群报杀父之仇,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听说,她与石星朗兄妹相认,被接去昆仑山了。

“自然很有些舍不得,所以傅某还有一事相求。”傅中彦单膝点地跪下,郑重道:“石盟主,傅中彦愿以伏麟剑和金珠万两为聘,向令妹祁寒嫣提亲。”与此同时,傅家堡家丁们抬着扎着红绸的箱子上前,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整整齐齐一字排开,傅中彦起身打开摆在正中的一个精美的剑匣,亲自捧到石星朗面前。石星朗拿起匣中宝剑,略一抽出,便觉得一道寒气扑面而来。

“好剑!”石星朗忍不住脱口赞道。众人也在窃窃私语,有人觉得傅中彦以如此重礼下聘,定能讨得这新任盟主欢心,这桩姻亲一旦缔结,日后江湖上,第一自是昆仑派,第二则非傅家堡莫属;有人则觉得傅中彦既已打算前往南疆,又连家传宝剑都拱手赠予石星朗,似有金盆洗手之意。

“傅堡主,南疆之行,何必急于一时?待你与舍妹完婚后,再计议不迟。”石星朗笑道,“如今江湖日月新换,百废待兴,你舍得,我还舍不得。”

傅中彦沉默不语,他相信石星朗这番话出自真心,然而其中更有深意。之前他倾力相助石星朗,彼此交往甚密,那时二人平起平坐,以友相称,如今石星朗已是武林盟主,二人便有了君臣之分,自己对石星朗知根知底,石星朗自然希望留他在身边,便于看顾掣制。

“盟主不必挽留,傅某决心已下。”傅中彦静静道。

石星朗脸色一沉:“傅堡主,你一向顾全大局,为何今日一意孤行?你若执意要走,这门亲事,我可以不允。”

傅中彦直视石星朗,一字一句道:“盟主,傅某南疆之行与求亲完全无干,此二者不可相提并论,不管这门亲事你是否应允,傅某南疆之行心意已决;不管此去南疆是否成行,傅某今生都非令妹不娶!”这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都等着看石星朗的反应。

石星朗却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你比我更不知天高地厚,难怪舍妹对你情有独钟。然而要过我这一关,单凭好听话儿是不成的,这伏麟剑再让你使最后一次,请罢!”石星朗把剑匣向傅中彦抛过去,傅中彦飞身接住,石星朗也随着从石台上一跃而下,待落地时,青烽钳和赤焰针已赫然在手,寒光凛冽。在场人众都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数月之前,也是莲花峰顶,也是这两个人。

但傅中彦没有拔剑,他把剑匣轻轻放在地上,长叹一声,道:“盟主,物是人非,何必再比?如今你重权在握,若肯让我遂愿,我输也无妨,若你不肯,我赢也无用。”

石星朗大怒:“傅中彦,你既如此,我也不妨把话挑明,你非要走,我也不拦,但你今生今世,休想再见寒嫣一面!”

只听傅中彦一声清啸,两袖挥出,地上的剑匣忽地弹开,寒光四射,伏麟剑凛凛在手。石星朗冷笑一声,拉开架势迎了上来,可傅中彦并未向他出招,伏麟剑只随意向空中划了几下,自己也向旁侧跨出几步,既未捏剑诀,也看不出什么步法,仿佛一位雅士在舞着折扇闲庭信步。

“彩笔描空,笔不落色,空亦不受染。”

“利刃划水,刀不损锷,水亦不留痕。”

淡淡数言之后,伏麟剑已看不到剑身,傅中彦手上是粼粼波光,仿佛托着一汪秋水,波光只持续片刻,顷刻化成数道闪电四散开去,来势迅疾如平地拔起的狂飙,听得一阵铿锵之声,昆仑派各弟子手上兵器纷纷落地,断成数截。

“九天伏麟!”

在场人众有些老人认得这一招式,不由失声惊呼。

九天伏麟,乃是傅家堡镇堡之功,传说自傅镇海接任堡主以来已经失传,取而代之的是傅门九重剑。此招威力不可限量,取人性命如囊中取物,可偏就从未伤人性命,个中涵义,堪比少林寺的大慈大悲掌。而且傅家堡“九天伏麟”当年曾与昆仑派的“断月梭”并列为江湖两大神功,此功失传后,断月梭才成为傲然独秀。

石星朗万没想到与傅中彦竟暗自留着这么一手,与此人往来多次,却从未察觉其身负此等绝学,一霎那竟有些自惭形秽,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强烈的妒意。然而石星朗毕竟是悟性奇高之人,也恰在此时,他完全明白了为何当年杜冠群要处心积虑,定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杜冠群那时的顾虑,正是自己此刻的心境。

傅中彦收剑入匣,望住石星朗,微微一笑:“盟主,寒嫣与你一母所生,你该知道她的脾性,这世间没什么能锁得住她,无论是她的心还是她的人。”刚才的显露神功,伴上此时的浅浅一句,谁都能看出这傅堡主此时的决心。而傅中彦说完这话时,只觉得一阵清风袭来,身旁悄无声息站了一人,定睛一看,竟是寒嫣。

“少堡主,我们走罢,我随你去南疆。”寒嫣凝视着傅中彦,傅中彦也定定望着她,彼此的眼眸互诉情愫,离别的这几日,仿佛过了几世那么长,他们虽自小青梅竹马,却从无一刻如现在这般眷恋对方。

见寒嫣突然出现,石星朗也有些愕然,他早已明白,此时再出手阻止这一对璧人已不可能,唯有静观其变。

“随我去南疆,意味着放弃这里的一切,你愿意么?”傅中彦轻声问道。

寒嫣神色坚定:“你连多年积攒的江湖地位都能放弃,我又有何放弃不了?”

“舍得舍得,无舍无得。”傅中彦微微笑道,“世人皆重所得,惟我更重割舍。”他低吼一声,飞身跃起数丈,双掌接连重击自己肩、腰、腹、腿四处,听得骨节筋络一片异响,只见他如断线风筝般直坠而下,寒嫣大惊失色,慌忙跃身接住他,此时的傅中彦面色苍白,嘴角流出一道血线,脸上却露出释然的微笑,寒嫣不由自主抱着他抽泣起来。傅中彦喘息片刻,轻轻推开寒嫣,努力抬身站起,却与刚才判若两人,脚步虚浮凝滞,身体颤颤巍巍,显见武功尽失。

帮派众人纷纷倒抽数口冷气,他们才刚亲眼目睹傅中彦的绝世神功,谁也没有想到,只顷刻间,一切便灰飞烟灭。武功名震江湖的傅中彦竟然自废浑身武功,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中彦,你这是何苦!”石星朗叹道,善于侃侃而谈的他,此时竟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寒嫣泣不成声,却明白傅中彦为何这么做,武功虽非身外之物,有时却比身外之物更凶险,凡可招财赢誉者,必能引祸惹灾。石星朗成为武林盟主后,心境已变,对傅中彦应是既爱且惮,故而百般挽留,挽留不成则反目成仇,石星朗本性磊落,但也心狠手辣,难免不择手段,如今傅中彦武功已废,九天伏麟自此真正失传,江湖上暂无人能成为石星朗的心头之患,且以石星朗这般狂傲,必不会为难一个丧失武功之人,不但自己不为难,也不容许旁人为难,傅中彦这惊天动地一举,实则保全了身家性命,乃至整个傅家堡。

“你们——走罢!”石星朗神色萧然摆了摆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一眼,寒嫣扶着傅中彦,在傅家堡家丁簇拥下缓缓离去,行近半山,听得石星朗的声音远远传来:“贵堡的伏麟剑我且替你存着,有朝一日你重归江湖,我当双手奉还!”

寒嫣怔了一下,傅中彦脚步未停,兀自慢慢向前走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虽决绝抛却武功,了断执念,却难说会有再返之日。世事如棋,步步难料,往事不可追,来日不可测,惟有牢握现时今日,惜取眼前之人,令人扼腕叹息也好,被人讥嘲鲁莽也罢,皆可一笑而过,心意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