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客店里只有三个人,一个客人,店小二和掌柜。
“掌柜的,一壶酒。”
客人是个中年汉子,瘦脸削肩,头上戴块方巾,摇着一把鹅毛扇,打扮不伦不类,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读书人。
被唤作掌柜的抬眼看了看他,继续打着算盘,算盘噼噼啪啪声里,他的声音也飘了出来。
“二牛,给这位客爷上壶酒!”
二牛殷勤凑上前去,却被那汉子搡了个趔趄。“我不喝他上的酒,我要喝你上的。樊掌柜,这个面子,你给是不给?”
樊掌柜叹了口气,从柜台下面拿了个酒坛,把酒壶倒满,放到茶盘上,毕恭毕敬端给那汉子,那汉子伸手来接,手至近处,却没有拿酒壶,而是掀翻茶盘,樊掌柜忙用手指拈起酒壶,那汉子另一只手倏然劈来,樊掌柜无奈伸指去夹,那汉子急速缩手,袖影翻飞处,刀光又现,樊掌柜照夹不误,喀琅一声,刀尖断落。
“林门二指,确实名不虚传!林大爻,你虽不算销声匿迹,也让我们找得好苦!”中年汉子情绪激动,险些把桌子拍裂。
林大爻上下端详了中年汉子半晌。“找我何事?”
“无他,送个买卖给你。”中年汉子拍出三锭黄金。
林大爻抓过黄金,掂量片刻,问道:“杀谁?”
“这你无须知道,三日后子时在湖心亭边,你会看到指示。”
林大爻把黄金推给那中年汉子,转身回到柜台后。“二牛,送客!”
中年汉子不解:“嫌少?”
“林某杀人如麻,但指下却不死无名之鬼!”
中年汉子沉默许久,凑到林大爻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
“杀他?!”林大爻愕然。
“对。”
“那么,你应是汴王爷派来的了。”
中年汉子面色突变,目光阴鸷,挥袖将黄金拢住。“你若不肯,我便另请高明。告辞!”
“有金子谁不肯?”林大爻笑了一下,谁也没看到他的手怎么动的,但那三锭金子已经到了他的手里,“何时?何地?尽管吩咐罢!”
三日之后,二牛从湖心亭旁采来一丛芦苇,其中一个塞着两卷丝绢,一卷上写“天下三分明月夜,扬州十里小红楼。”另一卷上写“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
林大爻没有回答,只望着窗外,目光悠远。
皇帝昏庸,民不聊生,每逢此时,朝中必有奸人权倾朝野,这奸人正是手握兵权的皇叔汴王爷,有他在,皇帝如同虚设。这汴王爷既奸且贪,毫无操守可言,怨民数次起义反抗,皆被镇压;也有江湖中人试图刺杀他,可惜汴王府重兵围裹如铜墙铁壁,无人能得手。
在朝中能与之针锋相对的,只有九王爷,九王爷何许人?皇帝堂兄也,其人爱民如子,仁义良善,因威德雄厚,汴王爷虽恨他入骨,也不敢明目张胆造次。
如此一来,汴王爷和九王爷就是天下人口中同起同落的重镇人物,勉强加上皇帝之位,此颤颤巍巍的三足鼎立之势,权且稳固了江山。
而林大爻从那中年汉子口中听到的名字,正是“九王爷”。
“月明之时,红楼之上。”林大爻拨着算盘,呵呵笑着,“原来九王爷今夜会在后院的西厢房。”九王府西厢房曾住着九王爷的爱妾,此妾后来病故,九王爷心痛难耐,时常于西厢房徘徊凭吊。
“掌柜的,你真要动手?”二牛的腮帮子鼓得像蛤蟆,眼睛瞪成了牛眼。
“你有何见解?”
“九王爷是好人!要杀,也得杀那个汴王爷!”
“你懂什么!”林大爻训斥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这八个字,在我听来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放肆!”林大爻拍案而起,以迅雷之势钳住了二牛的左腕,略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腕骨脱臼,二牛梗着脖子,愣是一声没吭,眼光里的敌意,自是浓烈了许多。
林大爻点了二牛的穴道,提着他塞到屋后的柴房。
“三个时辰后,你的穴道会自行解开,那时若我没有回来,这个店就是你的,或烧或卖,随你处置!”
“掌柜的!”二牛大叫,“以往都是我俩一起行事,今天仅凭你一人,行么?”
林大爻古怪地笑了笑,答非所问:“二牛,你能明白,就好。”言毕,关好柴房的门,飞身投入夜色。
当天夜里,九王府后院不知为何走水,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百姓纷纷出门奔助,似乎连皇宫也被惊动,一队禁军急急赶去救护。
三更之后,汴王府门前有人提着包裹求见。此人被押至汴王爷面前,各有五百军士围着二人,彼此说话均须有人通传。
“你可知此处是何地?”汴王爷开口了,一个人如太过刁恶,便是声音也透着奸邪。
“知道,这里是汴王府。”
“你可知我是谁?”
“众星捧月,百鸟朝凤,您自然是汴王爷。”
“你是何人?到此何干?”
“在下林大爻,特来向王爷献上首级一枚。”
“哦?”汴王爷略略一愣。
“实不相瞒,九王府的火,便是在下放的。”
“快快呈上来!”
包裹打开,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汴王爷惊了一跳,旁边侍卫把盖在首级上的头发拨开,在场人都惊了一跳。“九王爷!”
汴王爷禁不住露出喜色,随后重重在案上一拍:“大胆刁民!竟敢夜闯九王府,刺杀九王爷,来人!将其乱枪刺死!”
“且慢!”林大爻叫道,“请汴王爷看仔细,这究竟是不是九王爷的首级!”
汴王爷凑近头颅细看半晌,看面目,的确是九王爷无疑,但听林大爻这么问,不禁心生疑惑。这时一阵血腥味冲鼻而上,熏得他几欲呕吐。
“看清楚了吗?王爷?”
“这不是九王爷,又能是谁?”汴王爷气急败坏问道。
“对啊,不是九王爷,又能是谁?”林大爻自言自语,接着哈哈一笑,倏然枪过身旁一个军士的长枪舞将起来,东搠西挑,顷刻扫倒一片,其余军士惶惶挺枪来刺,或被他夺去兵器,或被他掰断枪头,铁指联铁枪,竟锐不可挡。
“放箭!放箭!”汴王爷一边急急被军士拥着向门口退,一边声嘶力竭下令。
箭如蚂蟥,向林大爻劈头盖脸而去,汴王爷人恶,便是王府的兵器也恶,那些箭乃是特制,箭镞带倒钩,箭尾缚有丝绳,林大爻舞动长枪打落大部分箭枝,但身上还是中了几箭。
“拉——!”一声令下,军士们拽着丝绳回拉,林大爻中箭之处,顷刻被扯下团团血肉,痛得他忍不住闷哼几声,动作稍一迟缓,便有更多的箭扎进身体,军士们再度拽绳,这次林大爻眼疾手快,将丝绳统统斩断,然而流血不止,终至倒地,奄奄一息。
“你为本王除去了心腹大患,该重谢才是,这样罢,本王将以重臣之礼厚葬你,你意下如何?”
“在下……自然感激。”林大爻满脸血污,却咧嘴笑道,“不过……劳烦……汴王爷陪葬,实在……过意不去……”
“你说什么?”汴王爷心里一惊,觉得一道道痒酥酥如水流一样的感觉从两鬓和眼角落下,接着鼻孔也有,伸手一摸,拿到眼前,竟然是血! “这……这……”汴王爷顿觉眼前发黑,瘫软在地,胸口急促疼痛起来,愈演愈烈。
“那首级上……不是血,……是毒,……在下苦心研制多年……”
“你……你……!”汴王爷倒在地上,正和林大爻躺在一起。
只听林大爻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道:“还有……那首级……不是九王爷……我……用……人皮……面具……”
“王爷,此棋甚险,竟也成了,小人都为王爷捏把汗!”一个侍童毕恭毕敬站着,侍候九王爷沐浴更衣,除了面孔,身材和声音都是那中年汉子的,“那两句灯联也用得极妙,天下人都知汴王爷好耍灯,如此一来,天衣无缝!”
“如不险中取胜,如何能除掉那老贼?”九王爷缓缓套上长衫,“林大爻性情古怪,雇他直接去杀汴王爷,无论事成与否,你我都授人以柄,何苦?”
“那是,那是。只是,您如何能算到林大爻此次定能成事?”
九王爷微微一笑,穿上外袍。“此次不成,下次定成,总有人能成功,只不过这次是他而已。”
“这一切乃得益于王爷的以德服人,否则他若真来行刺……”说到这里,九王爷看了侍童一眼,目光意味深长,侍童立刻噤若寒蝉。
“人是你寻找并雇请的,一定不会让他来行刺本王,对否?”
“对。……对!”
“甚好。此次只损了三件空屋,若干房顶,换取老贼性命,却也值了。”九王爷温和笑着,声音慈祥和蔼,“走罢,随我进宫面圣。江山社稷,一刻都不可耽误。”
小米粥里除了小米还有什么
小米粥里的米
“小米粥里除了小米还有什么?”
郑七发问时,李四和吴六在嘣嘣地给弓上弦,周五在噌噌地擦洗剑刃,孙三在刷刷地打磨铜锤,钱二最优雅,文绉绉坐在桌旁,静静地用小刀刻一块木头。一听郑七的问话,那些嘣嘣噌噌和刷刷陡然停了下来,钱二的刀尖也微微一颤,却在光滑的木头上擦出尖锐刺耳的一声:“吱——!”
房间原本有几分热闹,此时静得连发丝的摆动都听得见,郑七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握住双手,袖筒里的几根袖箭也似乎有些紧张,箭头翘了起来,有几分蓄势待发的味道。
“你刚才说……什么州?”周五性子最急,忍不住先开了口。三年前他从尧乙洲逃出时,整个人只剩下半条命,在这个四王割据的战乱年代,逃出命来已是万幸,莫管逃出多少,可他日夜惦念的,是自己那还留在尧乙洲的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小青,那里如今已是西王的地盘,西王荒淫残暴,那里的老百姓定是民不聊生,周五如今日日苦练无昼剑,唯一愿望便是将小青从魔窟里救出。
“他刚才说了周蠡?”李四问道。
“他刚才说了周蠡!”吴六答道。
李四和吴六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除了名字,言行举止无不相象,他们的父亲是个书生,日日痴迷读书,直读得神魂颠倒,他们出生之后,产婆乐呵呵左抱一个右抱一个给书生看,道:“是两个大胖小子!”书生抬头愣愣望了他俩一眼,继续埋头下去朗声诵道:“四王毕,六海一。……”于是哥哥就叫小四,弟弟就叫小六,后来书生实在穷得养不起哥俩,便将他们一个送给了左邻李家,一个送给了右舍吴家。书生的左邻右舍都是厚道农户,各自只养了个女儿,见有儿子送上们,自然喜不自胜,对书生格外感激。于是两个孩子自小仍是在一起玩,算上李家的女儿小绿和吴家的女儿小蓝的话,应该是四个。可惜穷人家的日子不如蝼蚁,战乱一起,原本其乐融融的三家,如今只剩下了兄弟俩。他们的灭门仇人,正是东王周蠡。
李四想起了死去的小绿,吴六想起了死去的小蓝,兄弟俩对视一眼,怒火在两双眼睛里同时燃起。他们低下头,配合无比默契地继续给弓绷弦。李四的似利弓和吴六的流舞箭搭配一起,便可跟当今任何一尊强弩媲美,他们要用这对弓箭复仇,让箭头穿透东王周蠡的咽喉。
“你刚才说小紫怎么了?”孙三捏紧铜锤问郑七。小紫是他的亲妹妹,他们父母早亡,结发妻子小黄也死于战祸,他与这个小妹子相依为命。后来见小紫跟郑七相好,起初有些担忧,觉得郑七太年轻了些,难免有些少不更事,后来见郑七确实对小紫不错,也就放了心。说是放心,这心其实也似放非放,小紫那边稍有风吹草动,便急急悬到了嗓子眼。
“那粥会有毒么?”钱二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他拈着小刀的刀柄,让刀尖向下晃来晃去,阳光照在他的小刀上,那刀闪烁着一层淡淡的绿光。这刀虽小,却是可见血封喉的“尔黔刀”。
郑七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竟有些茫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你们都还愣着做甚?该出发了!”一声低沉的短喝从门口传来。赵大背着手迈进房间,扫视众人,道:“东西二王在今晚的亥时,在关顶山日就台摆宴相会。那里的地形守卫我早已经摸清,你们的大嫂小红已乔装混了进去。机不可失,我们今夜便要手刃仇人——你们可做好准备了么?”
“好了!”六人异口同声道。
“可是,大哥……”郑七嗫嚅道。
“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小米粥里除了小米还有什么?”郑七的声音低得似要埋到地底下。
赵大盯着他,满脸的虬髯忽然直了起来,眼神也显出几分狞恶,“你怎么知道?”这句问话仿佛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我……?”郑七愕然,正要解释什么,赵大忽然一挥手,道:“都别耽搁了,出发!”
赵大此话一落,从钱二到吴六顷刻便走到门口,陆续随着赵大向门外走去。孙三经过郑七身边时,见他还在发愣,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也跟着他们走。郑七是他们七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孙三邂逅他的时候,七岁的他正在街头流落,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们都很喜爱这个小弟弟,大概因为他年轻单纯的缘故罢,于是从钱二到吴六都多少教过他一点武功,因此在郑七的功夫里,有几分孙三散狲锤的刚硬和周五无昼剑的轻盈,他自己独用的武器是弃争袖箭,这袖箭乃是李四和吴六兄弟俩为他特制,掷射手法则来自钱二的传授。赵大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每逢出现,也会点拨郑七几招,不过赵大向来不苟言笑,其余六兄弟对他敬畏万分,郑七尤甚。
“七弟,走罢!”赵大走到门口,回头见郑七还怔怔站在原地不动,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吓着他了,便语气缓和道:“走罢,七弟。”
七人骑着马走出城门,路过城门外王老伯的粥面摊,郑七见到摊子上摆出的热乎乎的小米粥,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道:“小米粥里除了小米,到底还有什么呢?”
关顶山上的日就台不是什么平台,而是东王周蠡的行宫。周蠡酷爱园林树木,于是宫殿内外处处郁郁葱葱,这行宫又几乎覆盖整个山顶,远远看去,关顶山就象戴了顶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