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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无题(2)

“你来晚了。”西王楚林走进花园时,周蠡正慵懒倚在花园角落树下的宽大藤椅上,面前的汉白玉石桌上摆满令人垂涎的珍馐奇馔,垂手立于两旁的侍女卫兵鸦雀无声,使得喏大的花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路上遇到些刁民,耽搁了。”楚林落座时,禁不住上下把周蠡打量了个来回。这位让人谈之色变的暴戾的东王,不过三十出头,看起来更象个的文弱书生。可他并不羸弱,身材清瘦,却均匀结实,肌肤光滑白皙,鼻梁笔直高挺,相比之下眼睛显得凹陷了些,却增添了几分深邃。目光明澈,可是与他对视时,却感觉对着两汪幽不可测的深渊。此时的周蠡正把右手举到眼前,专注地审视自己的手指,阳光透过枝叶洒到他身上,那手仿佛是白玉雕出来的一般。这东王自幼习武,骨节却不粗大,手指很是修长。若他是个女子,定是国色天香的尤物,楚林这般想着,忍不住又多端详了周蠡半晌。

“你是头一回见我么?”周蠡眼皮不抬地说道,嘴角微微上翘,似嘲弄,又似挑逗。

楚林哼了一声,移开目光,开始放肆地打量立在周蠡身旁的那几名侍女。“你自己的随从呢?”周蠡一边继续欣赏自己的右手,一边闲闲问道。

“不是按你这日就台的规矩,统统留到门外了么?”楚林瓮声道。

“我只不让你的卫兵进来,他们的刀会碰坏我的树。”周蠡放下右手,眯起眼望着楚林,“你连侍女都留在外面,怕我吃了她们不成?”

“我没带侍女来。”

“哦?”周蠡挑起嘴角微微一笑,眼皮却耷拉了下来,“不带侍女有两个原因:你不打算在这里盘桓太久,或者你来此的目的根本不需要侍女。无论哪个原因,我都会不高兴。”

楚林没言语,却把腰间佩剑解下,啪地一声扣到桌上,黝黑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周蠡抬起眼皮望着他。楚林的模样跟他截然相反,是个虎背熊腰的粗壮汉子,五官倒是周正,面相甚至还透出几分憨厚。他们的父亲当年同为朝廷四大辅臣之一,可惜国君昏庸得很,周、楚、何、张四大辅臣某天便合谋一番,齐力将之罢黜。可惜自古以来举义之人都只能共苦而不会同甘,于是四辅臣争斗至死都未能择出一位新的明君,他们的四个儿子也只好各自割据一方至今。

“南王和北王在厉兵秣马。”楚林忽然开口道,却是答非所问。

“他们一向如此,这消息可不新鲜。”

“他们准备举兵,向我的尧乙洲和你的巍甲关。”

“没有这么一天,反倒奇怪了。”

“阿蠡,你究竟是故作镇静还是已有准备?今日我来见你,为的就是商量对策!”

“东西合抗南北?”

“不错!你巍甲关有精兵十万,加上我尧乙洲的兵力,定可抗衡他们!”

周蠡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他从不放声大笑,且笑声很奇特,象衣裙下摆缓缓摩挲草地,轻柔中带着沙哑。他拿起楚林放到桌上的佩剑,缓缓把剑从鞘中抽出,轻声慢语问道:“多日不见,你的剑又换了,平日你用什么来磨它?”

“这凤麟剑可削金断玉,自然是用上好的砺砥。”

周蠡摇头起身:“剑是兵器,既是兵器,便是活的,得日日使它饮血食肉,无一种砺砥比得上人的骨头!”说话间手腕猛旋,剑锋向后疾扫,楚林只觉得刺目的光亮一闪,寒光由远自近又回到面前。周蠡把凤麟剑擎到他面前,剑尖略微向下,那剑锋仍旧纤尘不染,只有一滴血如同草叶上的露珠滴溜溜滚下剑刃,在雪白的汉白玉桌面砸起一朵鲜艳的小红花。

“果然好剑!”周蠡赞道。

楚林越过周蠡的肩头向他背后看去,不禁有些愕然——原先立在周蠡身后的那个卫兵瞪圆眼睛,脖颈上显现一道细细的血线,渐渐有血渗出。血越渗越多,那个侍卫忽然向后栽倒,身子还未完全倒地,人头早已骨碌碌滚到一旁,脖颈那齐刷刷的断口顷刻飙出大汪鲜血,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周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向后摆了摆手,其他卫兵忙拿出铲子开始挖刨地面,将那被斩首的卫兵就地掩埋,一个个都轻车熟路,而且悄无声息。坑填了一半的时候,那些卫兵不约而同停下了手,一名侍女从坑里搓起少许泥土,用蒙了丝巾的盘子托着呈到周蠡面前,周蠡拈起一小撮土,放到鼻尖嗅了片刻,对那侍女道:“枇杷树。”话音落了不久,便有卫兵扛来一株枇杷树苗,种到坑里,其余人手脚麻利地将坑填满。

“他们过不了巍甲关。”周蠡轻轻掸了掸衣袖,坐回桌前,一脸惬意。

“为什么?”

“因为日就台的这些树,都是这么种起来的。”

小米粥里的水

夜幕降临,天上挂着一轮很圆的月亮,星星只寥寥几点,月明星稀一说,果然不假。

周蠡和楚林正在对酌。他们坐在花园的中央,月光倾泻下来,把他们周围的草地染成一片白沙滩,把他们的影子挤得很短很短。他们穿的都是深色衫袍,乍一看去两人都比白天要臃肿许多。

楚林一直显得心事重重,酒杯在他手里转来转去,里面的酒已不剩一滴,可他仍将它凑到嘴边。他旁边的侍女几次想为他斟酒,见他的酒杯始终不放到桌上,便一筹莫展。

“你打算用我的酒杯放你的嘴么?”周蠡淡淡揶揄道。

“他们应该快到了,可烽火台却没有一点动静。”楚林忧心忡忡。

一名卫兵匆匆跑来,凑到周蠡耳边说了几句话,周蠡微微一笑:“好得很。”

“怎么?”待那卫兵退下后,楚林问道。

“只有南王何雄带兵西行,北王张诉临时变卦。”

“怎么会?东征西伐一举乃是张诉的主意!”

“所以他才不会来。”周蠡伸了个懒腰。“何雄决定出兵之后,张诉的目的便已达到,何苦多此一举?”

“张诉变卦,何雄不可能不猜疑,怎会继续举兵?”

周蠡轻轻一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我们要怎么办?”

“何雄兵力雄厚,不可小觑。” 周蠡沉吟道,“可是他先西伐而非东征,明知你的兵力不如我,看来是先挑软骨头啃,速战速决,既然如此,不妨先让他尝点甜头。”

“你的意思是……”

“尧乙洲为你北部七城的头一个,可那里土地贫瘠,人丁不旺,并不是非保不可的城池,却是何雄西伐必经之地。若你舍得,不妨让他在那里多消耗些精神,待灭了他后,尧乙洲仍是你的。”

“如何让他在尧乙洲多耗精神?”楚林不解。

周蠡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脑筋总差那么一窍。要让一个男人消耗精神,又有何难?”说完轻轻击掌数下。

楚林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来的不止一人,但脚步声音很轻。一缕幽香由远至近,让他禁不住转过身去,只见一列红衣侍女缓缓走来,个个都蒙着红色面纱,看不清相貌。不过他觉得,若她们的长相与她们的婀娜身材相配的话,西王宫最美貌的妃子也只好与无盐为伍。

那些红衣侍女走到周蠡面前,齐齐跪下,却都默不作声。周蠡笑道:“很好,彤娘,你可以带她们去了,今夜子时,本王等你的消息。”

红衣侍女中领头的那个,应是被周蠡唤作彤娘的那位,深深叩首下去。之后便起身带着众红衣侍女飘然而下。

楚林痴痴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回头诧异问周蠡道:“你也割了她们的舌头?”

“对她们么?没有。”

“那她们怎么……”

“真正的美人儿,连嗓音都是致命武器,怎能轻示于人?”

“那她们是去……”

周蠡微微一笑,岔开话去:“今夜月色这等美妙,莫辜负了才是——橘儿,给西王爷斟酒。”旁边那位叫做橘儿的侍女忙上前把楚林的酒杯斟满,楚林望着娇俏可人的橘儿,下意识咽了口唾液,顺便把那杯酒也咽下肚去。

“橘儿,纳蓉粥的时辰差不多了。”周蠡忽道。

橘儿立即轻轻退下,转眼又轻轻走回,端上两个雕花瓷盅。盅盖揭去的时候,一阵从未有过的香气缓缓腾起,不紧不慢弥漫开去。那香气比清香更雅,比浓香更醇,一丝丝细细闻去,个中还有几分淡如幽兰的气息,分外勾魂摄魄,让楚林一阵颤抖,恍然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粥……是怎么……熬出来的?”楚林只尝了一口,舌头便被粥给香醉了,口齿有些不清。

“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还不如不问。”周蠡慢慢啜着调羹里的粥,似乎担心喝得太快粥会不高兴。

楚林登时噤若寒蝉,半晌才恨恨哑声道:“你,一直都是这样!”

周蠡粲然一笑,对着楚林举起酒杯,忽然向旁边一掷,同时跃起,探手从楚林腰间拔出凤麟剑,寒光乍现,径向假山背后刺去。假山后面也闪出一个黑影,持剑相迎。此时的月光分外明亮,两剑的光影如同湖面粼粼波纹,顷刻便已过了数招。周蠡向石桌瞄了一眼,只见橘儿瑟缩一旁,楚林则满脸惊异,却仍坐着不动——想必他不知来者何人,且自己也并未示意他出援手,于是便乐得坐山观虎斗。

“知我者,楚林也!”周蠡心下暗自赞道,若楚林此时助他,他必定从此与他翻脸,再不往来。

众多兵器中,周蠡偏爱的只有剑。于是广罗天下好剑,修习百家剑法,四王之中,周蠡素以剑法自傲。来人若是刺客,用剑非但自不量力,简直是自寻死路。不过那黑影的剑法却也了得,剑身仿佛有多个剑刃一般,每刺一剑,却能攻向周蠡上身下盘的数处要害。可周蠡神色与刚才无异,只眉宇间隐隐露出惊讶,手中的剑也不慌不忙左挡右攻,即使快如闪电,也仍不失优雅。正酣斗间,周蠡忽然跳出圈外,笑道:“无恩无怨,无极无昼。你这无昼剑练得比当年御前侍卫商骢差得远了,这等手段,也敢来日就台卖弄?”

那黑影正是周五。听周蠡这么说,周五哼了一声,道:“未必!”说完抡起长剑,唰唰抖起几个剑花。几个剑花并在一起,如同一朵巨大且闪亮的牡丹,其蕊中突然喷出一道尖细的光芒,直奔周蠡的天突穴。

“这招‘银蟒吐信’倒颇有样子!”周蠡嘿嘿一笑,将凤麟剑横举颈前,架势似要自刎,可剑刃距肌肤尚有几分。这般轻轻一抹,听得铮的一声,周五的剑尖正戳在周蠡的剑身上,火花飞溅,周蠡的手腕轻轻一翻,凤麟剑向周五的长剑斜削而下,只听当啷一声,周五的剑尖断落地上。

“当年商骢正因使出这招而死于我的剑下,不想时隔十年,仍有人重蹈覆辙!”周蠡笑道,手却丝毫不停,凤麟剑轻吟一声,迅猛刺向周五的咽喉。

“你错了,这招其实是‘百花吐艳’!”周五也笑道,手腕一抬,断了尖的长剑架住周蠡刺来的凤麟剑。两剑相交,又是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飕飕数声,从周五的剑尖断面中飞出若干黑黝黝的小球,每个小球身后拖着一条细丝,向周蠡兜头而来。周蠡一惊,本欲以凤麟剑斩断细丝,可转念一想,万一这些细丝坚韧得很,一斩之下不能尽断,那么这些小球不就将自己臂膊缠了个正着么?当即双足一点,跃上假山顶,此时听得一旁有人轻喝:“来得正好!”紧接一声尖啸扑面而来,还未看清什么兵器,一阵凌厉的冷风已经刮得面皮生疼。周蠡暗叫不妙,仰面向后躺倒,那道冷风贴着他鼻梁飞过,他只觉得从下颌到额顶一阵火辣辣的痛,接着听到噗一声闷响和喀嚓一声爆裂,仰头向后看去,距假山数十步开外的松树竟拦腰折断,断口处插着一支锃亮的七彩翎箭。这箭比寻常的弩箭要粗长许多,寒光四射。周蠡直起身来,只觉得从额顶沿面门正中缓缓淌下一道粘稠的热线,伸手一抚,举到眼前一看,果然是血。

“流舞箭!”周蠡喝道,“那么似利弓也应该在此,你们来了多少人?统统给本王站出来!”

“不多,五个而已!”

“五个而已,不多!”李四和吴六从另一棵树上齐齐跃下,并肩站在周蠡面前,对他怒目而视。

“好得很。不过那边树上的两个,怎的还不下来?”周蠡轻蔑一笑,手中凤麟剑倏然平挥,一阵清飙拔地而起,驰向与那棵被射倒的松树相邻的枫树,顷刻枝叶碎溅开来。漫天红雪飘飘洒落,一高一矮两个黑影腾空而起,也落到周蠡面前。

“我等来迟,还望海涵,不过王爷的卫兵也委实太多了些。”钱二笑吟吟拈着尔黔刀,尔黔刀上浮起一层浓重的碧绿。孙三则拎着铜锤,眼睛铜铃一般瞪着周蠡。

“我不认得你,却认得你的兵器,这尔黔刀饮血养毒,饮血愈多,毒色越重,如此看来,我外面的那些卫兵,都已经死在你的手上了?”周蠡收住凤麟剑,淡淡问道。

钱二一笑:“并非如此,这回我的刀上涂的毒药并不致命,充其量只废了他们的招子而已,你将你那些侍女统统割去舌头,令她们变成哑子,哑子若无瞎子相伴,也忒无趣了!”

“这便是尔等给本王的见面礼?”周蠡轻轻一笑。

“你杀了我们全家,我们要报仇!”李四和吴六异口同声恨恨道。

“放眼天下,我杀的何止一家?”周蠡眯起眼睛,“本王杀人无须原因,也从不后悔!”说话间凤麟剑已舞动起来,向孙三攻去。孙三也挥起散狲锤,那散狲锤厚重庞大,却被孙三跟玩扇子一样上下翻飞,呜呜风声与凤麟剑的啸声杂糅一起,如惊涛奔涌于礁石罅隙之中。铜锤分量不轻,打斗中自是占了些许便宜,不过跟剑相比,终究笨重一些,且短了许多,除非锤术精湛,否则气势纵然宏大,缠斗中也难免落于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