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头墙里的向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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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孤肝侠胆

让我一个人来承担

初夏的阳光闪耀在门前,客厅里亮堂堂的。当我打开文档中的古典词集时,不知怎么?昨晚那个令我激动的设想,在这晴朗的白日里,忽然变得极不真实。

“卖词?现实吗?”一个声音在心里问,“谁会来买一堆没有用处的诗词?”

在这个尖锐的问题面前,我的信心顿时变得虚弱、飘摇。

“非但没人买,还会招来众人的非议和嘲笑。”那个声音继续说。

我心一沉:“人家嘲笑我没关系,为了父亲治病,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一切后果。可是,万一卖词的消息从网上走漏到现实,传到周围人的耳中,那他们要嘲笑的就不止是我了,父母也会跟着一起遭殃,那就糟了。”

我怵然一惊,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客厅后门。门开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怔怔地盯着那扇门,仿佛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们站在不远处,对着我家指手画脚、嘴角挂着窃笑。

我的脸颊在发烫,心却冷下来。“那时,纵使我可以抛弃颜面,但是爸爸怎么受得了这刺激?他一定会非常生气。”我不敢再往下想。

“方华清,你的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那个声音在心中冷笑。

“难道是我错了吗?”我心虚地靠着椅背,心灰意懒。

“算了,别惹人笑话。”那个声音劝阻道。

我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似乎很对。可是,父亲的病怎么办?

由于昨晚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父亲明显的一脸憔悴,眼袋也出来了,看着就让人心酸。母亲对他说,去市里住院吧。父亲却说,先到深渡(镇医院)看看,不行再去市里。看着强打精神的父亲,我的鼻头当时就酸了。

“方华清,你前怕虎后怕狼,能成什么事?”这时,另一个声音忽然指责道,“你这胆小鬼,这样怕别人的议论吗?”

在这突然的责问面前,我哑口无言。

“我是胆小鬼吗?”我扪心自问。“我不是,不是,我不是懦弱的人!我爱爸爸,我爱他,只要他能好好活着,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一股愤怒的热潮涌遍全身。我压抑的倔犟和勇气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我清楚地知道,卖自己的词,用稿费救父亲,是我唯一能帮助和回报父亲的办法。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我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先前那个懦弱喋喋的声音,在我坚定的态度面前,消失不见了。

我决定把这件事情瞒着家里,谁也不说,有什么议论就让它冲我来。打定主意,我便立刻着手写起帖子来,参照父亲去年手术所花的费用,我把词集定价为六万元,虽然这个价钱和医生说的费用相去甚远,可我怕价格高了更没法卖,毕竟,这是件大海捞针一样渺茫的事情。

我的帖子标题为:《救救我的父亲,一位重残女孩的求助!》

我叫方华清,安徽歙县人,我是一名重残的女孩,幼时因一场高烧失去健康,肌肉萎缩,骨骼变形,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长期以来,父母一直是我生活的依靠。

因为重残,我上了两年多小学便退学在家,自学成才。我喜爱诗词写作,也在市里的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我的诗词虽不是名家大作,但也是我的心声和情感的表达。我挑选出其中精品编录为集,准备向出版社投稿。

天有不测风云,2007年8月,我的父亲不幸身患癌症!治疗用尽家中积蓄,还欠下几万元的债务。然而,父亲的病情仍未稳定,现再次住院治疗!可是家中经济却已倾尽!

面对疾病和苦难中的家,我忧心如焚。父母养育我三十多年,我无法反哺报恩!家庭陷入困境,我也无力为父母分担任何!我的心在滴血啊!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吗?辗转一晚,我诞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决定把自己珍藏的词集《罗浮堆雪》通过网络向公众进行拍卖,用拍卖的稿费为父亲作进一步的治疗。

……

我毫无隐瞒地诉说了自己和家庭的真实情况,希望可以提高帖子的信任度,获得网络好心人关注。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句,一行滚烫的泪珠从脸颊滑下。我不知道,天会不会怜我这一片心?这帖子又会给我和家带来什么?是希望还是?

我只是,已别无选择!

我不赞成在论坛发帖子帮你

中医说,父亲的症状是药物反应,要打青霉素。吃过早餐,母亲便陪他去医院打针。

门前的盆景在夏阳里绿意深浓,鸟儿在屋外宛转。世界依旧,只是人的心情不同以往。我打开电脑登录QQ。尽管很想知道帖子是否有人关注,可我没敢直接去博客,理智告诉我,这事没那么容易。

“说不定人家在帖子下怎么说呢!”一个念头不自觉地闪过。

其实,也不怪人家吃惊,卖自己写的词来为父亲换医药费,这事从来都没听说过,怎么能不引人异议?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登录QQ,网友“梦影”的头像在频频闪动:

“月影,看到你博客上的帖子,让我震撼、感动!没想到你身体这样,父亲又遭遇不幸。我从邮局给你汇了五百元钱,给伯父治病吧。”

看着“梦影”的留言,我顿时怔住了!接着,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起来:“有人关注……没有讥讽,梦影捐款五百……梦影,梦影,你太好了!我该怎么感谢你!”我瞪着荧屏上的聊天框,血脉贲张,热泪盈眶,“爸爸,你有希望了!”

我顾不上擦去眼泪,立刻敲击键盘:“梦影,你太让我感动了,我替父亲谢谢你!”过分的激动,令我除了道谢,一时说不出别的语言。

“梦影”回复:“没事,月影,家中发生这样的事,你要保重!要是没意见,我把帖子转到论坛上,多少会有帮助。”

几分钟后,我在“天下论坛”看到“梦影”转发的帖子以及她添加的话:

“网络是虚拟的,有些事很多人不相信,因为网络骗局发生了很多。但我知道月影的事是真实的,我和她相识很长时间,了解她的一些情况。她真的不容易,身体残疾,却热爱文学,创作了很多优美的诗词。现在,她赖以生存的父亲身患重病,月影卖词,用稿费救父亲,孝心感人,希望大家都来帮帮她。”

看着“梦影”质朴的语言,加粗的醒目字体,我真实地感受到来自网络的温度。热泪再次涌满眼眶。

第三天上午,我收到“梦影”的汇款,同时还有另一位网友寄的五百元捐款。我简单地对父亲说:“网友知道你生病,寄给你调养身体的。”

父亲看着汇款单,嘶哑地应了一声,迅速移开目光。我看到他眼中一闪的湿润,不由得分外心酸。

虽然词集没有如我期盼的那样有人买,但事情却令人高兴地朝好的方向发展,我顿有力气倍增之感。

然而,世事的发展总是变幻莫测的。

下午,“梦影”忽然找我:“月影,有些事我不知道怎么说?很想帮你,但我能力有限。”

她委婉伤感。我一呆,连忙问道:“梦影,怎么了?你已经帮我了,谢谢你!”

“帖子被删除了……我很伤心……你保重,我下了。”说完,她下线了。

“帖子被删除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霹雳炸开,我瞪着聊天框,半天不会动弹。“怎么会?坛主和版主都是我的好友,谁会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我心里冒出一串急迫的问号。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梦影”绝对不会骗我。飞快地打开论坛,找遍所有版块,帖子无影无踪!我的心顷刻沉了下去。

QQ呼叫打破静默,是坛主:“月影,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

“你说。”我预感到什么。

“梦影那个帖子撤下来了,我不赞成在论坛发帖子帮你。”随着坛主的话,聊天框中一个流汗的表情。

“对不起!”

“没关系。”

坛主很坦率。我则很平静,至少表现得很平静。

“社会很现实的,你的词虽然不错,可商业价值并不大,甚至没有。请原谅我的直率!”

“我知道,要不……怎么叫求助呢?”我回复得有点艰难。

“月影,你父亲的病,你要有心理准备……”他略去后面的内容,却让我的心一沉。

“再问一句,你父亲不是教师吗?医药费可以报销呀?”

“是可以报销,但只报70%,那病你也知道,花销是无底的,而且术后吃的中药是自费的,一个疗程就近二万……”我耐着性子解释,心中却郁闷地想,反正你也不帮我,还了解这么多干吗?

帖子被坛主删除,连他都不赞成帮我,我深感意外和难受。

这是一条孤独的路

勉强和坛主聊完,我撒手鼠标,无力地斜靠在椅背上。

客厅里光线有点暗,为了隔热,大门一到中午就被母亲关上了。阳光找不到进来的地方,便透过窗帘在左墙上投出一块朦胧的淡金。我长时间地凝视着那块淡金,看它一点点往墙边挪去。

此刻,在我平静的面容下,内心却是翻江倒海,复杂汹涌。

坛主的话在我的脑海里重复:“梦影那个帖子撤下来了,我不赞成在论坛发帖子帮你。”

我的好友告诉我,他不赞成帮我,不愿意帮我救父亲!他怕影响论坛的发展。说不出的寒冷,在我的血脉里急速流窜,在这闷热的下午,我只觉四肢冰冷、发颤。

刚冒出的一点希望之火,就这么被掐灭,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可是,我有理由责备谁吗?”我惆怅地自问。

“当然没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作答,“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没有经历过你的一切,怎么能体会你的心情?而你也无权要求别人必须理解你、帮你!”心里那个声音继续说,“有人选择帮你,就有人会选择拒绝你,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在这一番自问自答中,我冷静了许多。我知道,或许在别人眼中,我的求助方式是异想天开的。但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以及这事的后果和必要性。

父亲已经打了四天青霉素,可他不能睡觉的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头疼、咽疼还更频繁。将近一周的无眠,已把他折磨得憔悴不堪。上午打针回来,父亲又给中医打电话,中医似乎也棘手了,提不出其他建议。为了抑制头疼,父亲躺在藤椅上用凉毛巾敷脑门,一趟一趟地换水。他瘦弱的身影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而我只能像木偶一般呆坐着……

午饭后,父亲对我们说:“上午打针……回来,我去单位……电脑查了,症状好像……鼻咽癌。”父亲声音不高,我和母亲全沉默了。

谁能理解我——仰望窗外的蓝天,我在心中悲伤地问。那块巴掌大的蔚蓝回答我的,依旧是一贯的、永恒的沉默。

我知道,在有些人眼中,我卖词的做法有点荒唐、不成熟。可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做?如果我和大家一样有个健康的身体,也不会出此下策。一位健全人家中发生为难事,他可以工作赚钱,或者找银行、朋友借贷解决危机。而我连自己都无法料理,当然也没有地方会借钱给我,卖词换稿费,就是我挽救父亲生命的唯一途径。

我清楚地知道,既然我选择了这常人很难理解的一招,就意味着走上一条孤独、荒僻的道路,我必须独自承担起这份重担,而且,在未知的路途中,我的身边将很难有同伴……但是为了父亲,我必须走下去,我不能放弃这一线希望!可能对于一个局外人来说,远远地看着别人家发生的事情,那一切无关他的痛痒。但对我,这却是天大的事,分分秒秒牵扯着我焦灼的神经,因为父亲是我赖以生存的天……

“不管别人支持不支持,卖词的结果是什么,我要为爸爸坚持到底!他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我狠狠地想着,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与此同时,我骨子里的倔强劲也被激发了出来:“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不怕非议,也不怕孤独,只要能救爸爸一命,我情愿孤独地走下去,付出什么代价都心甘情愿!”想着,那股倔犟劲在心中越发聚集得狠了,它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驱散流窜在血液中的寒冷,我的四肢停止发颤,恢复常温。

我坚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为此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我是在挽救父亲的生命,不是做坏事。这个信念,令更多充满顽强精神的细胞分子迅速涌向全身,我的身躯下意识地挺直了。

“撤就撤吧,”我冷静地想,“如果上天怜我,帖子发在博客上也会有人看到,否则,发到再多的论坛也是枉然。”

左墙那块朦胧的淡金依然在寂静中挪动,不规则的菱形斜斜地,离窗口却越来越接近。此刻,我已完全平静,我抱定一个信念:为父亲,坚持自己的选择!

等我来了,天天让姐姐喝水

黑色沙发,粉红窗帘,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网吧。吴旭春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手举一瓶饮料,仰脖咕咚咕咚地喝。看那样,好像一天没喝水似的。我忧郁的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微笑。

“姐在干吗呢?”他不知道我的心事,一副快乐模样。

“你喝的什么?”我答非所问。

“冰红茶,今天干活渴坏了!”他愉快地回复,“姐姐,天热要多喝水。对了,你桌上有水吗?”

“我……不爱喝水,喝多了……不好。”

说完,我脸颊发热,有点局促。说这话实在违心,我当然喜欢喝水,也知道喝水的好处,可我不能自已上厕所。健全人轻而易举的痛快不属于我。

“去,多喝水对肠胃好,对皮肤也好,没听过水多喝点有什么不好呢,除非是肾脏有毛病的。”

他惊讶地同时也是满不在乎地说。他的直率让我有点尴尬,“难道,他忘了我的不便?还是以前……根本是在开玩笑?”我有点蒙了。

“弟,虽然你我身体都有不同的残疾,但你……远未了解我的情况,”我敏感地回复,“有些事,恐怕你没想仔细?我不能自己上厕所。”

“对不起!”他立刻为他的鲁莽道歉。

他充满歉意的表情,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过敏,我懊恼地一摇头。这些天,父亲的病情令我太压抑了。我想向他解释、向他道歉,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我不想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他,也不想告诉他我在网上卖词和今天经历的难受事。按理,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完全可以把心事向他倾诉,寻求他的安慰,毕竟,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啊!可是,我又担心给他带来压力,他若知道我卖词的事,心里肯定不好受。

虽然,我和吴旭春没聊过经济方面的话题,但凭着女孩特有的直觉,我知道,他的经济条件不怎么好,我不想让他为难。再说了,我们连面都没见,我怎么可以把这担子递到他手中,让他替我分担?不行,绝对不行!

此外,在我心中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虽然我没有健康骄人的躯体,我的躯体是变形甚至颓败的……但是,我依然热切希望,我的爱情是不裹携任何杂质的,我不想我的爱情受到一点点的沾染!

“那你在家是坐便是吗?每次都是妈妈带你去?”荧屏上,他小心地问道。

“是,说白了,我就像一个婴儿,什么事都要他人代劳。”我有几分惆怅,却答得很平静。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姐姐,在你刚才说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的苦衷。”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

话一发过去,我立刻就懊悔了:“我干吗这么说?我……他……他会怎么回复我?会不会……”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的手脚发颤。

“去,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他生气地发了个喷火的表情。

我顿时高兴地偷笑了,内心堆积的忧郁顷刻消散。吴旭春灼热的情感令我热血澎湃,激动得眼眶也湿润起来。

“等我来了,天天让姐姐喝水,你不用渴了才喝。”他的表情难受又疼惜,接着,聊天框中蹦出一个勾引的表情:“来吧,我的大婴儿,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他嘴角有笑,憨憨的神态很认真。我还未从他上一句话的气氛中出来,就突然遭遇这一幕,这戏剧性的变化差点让我笑出声。这个可爱的家伙啊,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傻女孩了,一会儿激动得眼泪濛濛,一会儿又幸福地破涕为笑。

我连忙低头咬住嘴唇,以免惊动父母。客厅一旁,母亲正端来一盆水给父亲洗脚。

“姐姐,”他在对面叫,“虽然我现在还没来,但是请你答应我,平时也尽量多喝点水。”他认真地说,把一根不知什么线咬在口中。“弟,不要咬,网吧东西不卫生。”我温柔地制止他,“我会尽量喝水的,放心”。

他立刻吐掉线,高兴地笑了:“姐姐,你真的是个好女人,假如真的能和你走到一起,将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温柔地望着他,唇边绽开一抹微笑。

时间在吴旭春上线的时候总是过得飞快,母亲催我睡觉了。我恋恋不舍地关上视频。吴旭春亲切的笑容不见了,但我知道,他还会再来,我很快可以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