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马头墙里的向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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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四面楚歌

不能这样傻等

弟弟回来接父亲到市里看病,父亲也知道这次硬拼不行,同意去市里。

每天,邻居大妈按时过来照顾我,给我送饭。我就像一个独守在世界边际的人,在寂寥中等候那吉凶未卜的命运。

我打开博客查看帖子,上面没有什么变化。看着那一行行红色显目的字体,心抽搐得像要滴下血来,我急!我不知道,父亲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我烦躁地丢下鼠标,四顾茫然。

午后,母亲打来电话:“你爸能睡觉了。医生说是呼吸道水肿,这个可以消下去,但是不去大医院,那个病……过段时间还是要发作的。”

我的心情和母亲的声音一样,从一开始的高兴、激动转为最后的沉郁。

父亲的藤椅空空地摆在沙发边,镀着一层无滋无味的清寂。我呆呆坐着,忽然意识到:网络大的如同一个浩渺的宇宙,而我的博客,在这个浩渺的“宇宙”中,相当于一颗肉眼看不见的尘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可能等来机会?这个严峻的问题令我心情沉重。

“不能这样傻等,机会要自己去创造!”我很快决定:想办法,主动扩大卖词的机会面。我必须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为了避免再出现影响朋友感情的情况,我决定,凡是朋友办的论坛都不发卖词帖,而那些不熟悉的网站,如果没人帮忙,我一个默默无闻之辈,发这样的帖子很难有人相信。这样一来,比较可行的地方,就是QQ群了。我有五六十个QQ群(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有这么多的群),虽然我平时很少在群聊中露面,但群友们对我多少有点印象。

我决定先在QQ群中发求助帖,看情况再作下一步打算。

我立即动手,先给帖子地址配上标题,再添加到剪切板。“救救我的父亲,一位重残女孩的求助!”看着这熟悉的标题,我的心又不由地抽搐、哀伤起来,我从没想到,会由我这双残弱的手,来为父亲发出求救的信号……

稍微平静一下情绪,我冷静地打开QQ群,手指头轻轻一按,带着我期盼和不安的求助信息,立刻跳跃到了人头密集的群聊框中,我就这么直接发送了出去,眼皮都没眨一下。我一个接一个地打开群组,不停地发送……也顾不上管群中有没有反应,就像一个被意志操控的疯子,只知重复地粘贴、发送,粘贴、发送……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也是不给自己有犹豫的机会。随着手中不间断地发送,我的心在急速地蹦跳,四肢冷冰冰的,动作依旧很快很坚定。

我一连发了三十多个群消息才停下来,让酸软的手腕休息片刻。这时,我才得以不安地观察群中的反应。群组的情况刚好和我的热切心情相反,一个个静得就像睡着了,没有一点反应。

“他们在干什么呢……”我不安地注视着群聊框。

忽然,任务栏有群消息提示。

“有信息,有人看到了。”

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手指颤抖着打开群聊框,只见群聊中冒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我紧张地期盼着下文,但是群中却再无动静。

“或许我发得不是时候,大家都在午休吧。”我安慰自己。

我清楚自己发的信息,也许连被打开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我也不奢望每个求助信息都会被人看到。

阳光通过敞开的大门,热烈地洒在客厅的水磨石地面上。我每天都让邻居大妈把大门敞开着,我喜欢阳光直接照进客厅,亮堂堂、热烘烘的,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温度。

我决定,每天把求助信息在群中发一遍,我就是发上一百次,一千次,只要有一次被人打开看了,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那就是成功。“十扣柴扉九不开,百扣柴扉十扇开。”我在心中默念着前人的诗句,为自己打气、鼓劲。

休息片刻,我振作精神,继续熟练地点击鼠标,粘贴、发送……向茫茫网络发出求助信号。

一个意外的机会

经过几天的努力,我发出的求助信息被不少群友看到,他们表示吃惊和同情,在对我说了一些安慰和鼓励之后,群聊话题统一到汶川地震上去了。

自汶川地震发生以来,灾区的状况一直是群友的关注焦点,在这个全民悲痛的大灾难中,发生在我——一个残疾女孩身上的不幸事,相比之下显得轻若鸿毛。我在群中发出的求助信息,就像在一个大型交响乐中插入的呐喊,再怎么使劲,还是瞬间被众多声音淹没。

真所谓“夹缝中求生存!”我意识到这个冷峻的现实,心情格外沉重。

下午三点四十分,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我发了一通求助信息后,刚看完时钟。QQ滴滴地叫起来,是群友的私聊:

“你好月影!刚才在群中看到你发的帖子,很是感动,没想到在我群中竟然隐藏着一位才华横溢的才女兼孝女,真是令人敬佩!”

网名“天龙”的赞美让我脸颊发烧,我连忙回复:“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只是,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出现?”

“你以残疾之躯为父卖词,孝感动天,上天一定会帮你的!”“天龙”的话,透着一股豪义之气,“月影,我认识一位网友,他是富豪子弟,父亲开工厂,有千万身家。他本人前年因车祸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看了很多医生,在吃药和锻炼的配合下,一年多后终于站了起来。我和他常在群中对联、写诗,彼此关系不错。你和他都是经历过磨难的人,我想他应该能体会你的心情。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说说,也许他能帮你。”

“哦,天龙,真是太感谢你了!那我等你的消息!”

“天龙”的一番话,令渺茫的希望顷刻间变得真实无比。这意外的机遇,让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等候回话的时间异常漫长,我的心情只能用坐立不安来形容。我关掉所有的群聊框,把QQ设为隐身,又把“天龙”的聊天框打开在荧屏中央,只要他一回话,我就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

“看‘天龙’说话似乎蛮有把握,他和那位富豪关系应该很好,难题说不定就迎刃而解了!”

我紧张地在电脑前,期待又不安地等候着。此刻的我,就像一个悬在半崖的人(我的身边是同样受困的父亲),期盼着头顶扔下来一根救命的软绳,把“我们”从绝境中拉出。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对话框里依然是空白。我坐得腰酸腿疼,却不敢轻易挪动一下,似乎只要稍微一动,就会错过什么。几次在聊天框中输入信息,想问问他,但最后又删掉了。

不知不觉,窗外漫过浪漫的橙红色,黄昏又降临了。

当我食不知味地吃完邻居大妈送来的晚饭时,“天龙”终于回复。

“月影,让你久等了,抱歉!”他说,“头一次打过去他在上班,等他下班再打。”

“没关系,天龙,麻烦你了。”我飞快地回复,神经紧绷着,脑门两边在剧烈跳动,有一股热流像要从那里冲出来。

“我和他说了你的事,他说最近事业不顺,很烦,没心情关注别的。”

随着“天龙”的话跳上聊天框,我热切的心情一落千丈。

“没想到他一口就回绝,真令人失望!我还想和他多说说你的事,希望他会感动,可是他的口气很冷淡,说几句就要挂了,只好作罢。”

“哦,既然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勉强。”我克制着内心的失望,下意识地回复。头脑嗡嗡地,身子在发颤。

“唉,真是为富不仁啊!原来对他的好印象全没了!”“天龙”很郁闷,“可惜我不是有钱人,帮不上你,只能祈祷上天保佑你父亲,也希望你更加坚强!”他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

“我会坚强的,谢谢你!”

这时,我略微平静了一些。礼貌地回复天龙一个握手表情,感谢他一番热心。

“我把你的帖子转到我博客上,我博客人气旺,希望可以帮你一点。”

“天龙”的真诚,让我很感动,冰冷失望的心情恢复一丝温暖。“谈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继续求助,我不会轻易认输!”我暗想着,内心那股不屈服的劲再次涌上来。

你这样是在乞讨

夜色像一口大锅,罩住窗外的一切。屋外,听不到路人的脚步声,天地一片沉寂。

我在电脑前写日记,默默地等待邻居大妈来帮我睡觉。我已习惯这日日夜夜的孤寂,倒不觉得太难过,只盼着日夜交替得快一些,那就意味着离父亲回家的日期近一些了。

“月影,到我群里来,在讨论你的事,说不定有人能帮你。”网友“青河”叫我。

“讨论我的事?机会又……降临了吗?”紧张和期盼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脏。我飞快地打开“青河”的群:

网友甲:“我觉得,她这样卖词不现实,六万元,谁会买她的词?”

网友丙:“一个残疾人,管那么多干吗?”

……

群聊框中,一条条言论扑面而来。

他们并不支持我,绝大多数讨论的是我卖词的举动,而不是我家中遭遇的为难事。我有些失望。

“月影,向大家介绍下你父亲的病情吧。”“青河”把我推到众人面前。

在并不理解我举动的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希望,这让我很尴尬,但又不便扫“青河”的面子。于是,我简单地向大家作了介绍。

“希望群友们发扬爱心,帮帮她吧。”青河接着我的话说。

“月影,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卖词不现实。”

“是啊,不现实的……”

……

群友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青河”夹在中间极力为我呼吁。看着这一切,我无语了。我何尝不知道卖词的渺茫性?有别的办法,我还会走这一步吗?

“月影,你把博客上的帖子删掉吧。”一位群友突然说。

“为什么?”我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这样是在乞讨,不觉得丢人吗?”

我呆呆地瞪着群聊框,头嗡嗡的,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砸懵了。几秒钟后,我清醒过来,屈辱交集着愤怒像一团烈火在心中燃烧,我只觉得浑身颤抖,脑门充血,一股激动的情绪在胸中奔涌,想寻找一个爆发点。他这话让我受不了了,我想发怒,想猛烈地指责他:“你这是什么话?你还是人吗?一点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

我瞪着群聊框,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回复道:“我是在用自己的智慧结晶有尊严地向社会求助,如果你认为这是乞讨,那么,这也是一种高贵的乞讨!”

敲打键盘的手冰冷、颤抖,但我在荧屏前的面容很平静。虽然,群中没有人能看到我的表情,可我依然努力保持着一个淑女的风范。

说完,我关闭“青河”的群,退出众人视线。

我沉默地倚靠在椅背上,双唇紧闭,但脖颈却是挺直的。卖词以来,这是我遭遇的最严重的人身攻击,对方的话深深地伤了我的自尊,令我难受,也委曲。

“难道你没有父亲吗?难道你不爱自己的父亲吗?如果你父亲遇到危难,你也不会伸手相助?这样说话……未免太肤浅了吧……”我的眼眶发胀,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我想过别人的不理解、不支持,但是万万没有料到,有人会用“乞讨”的字眼来侮辱我。伤感中,我发现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不但孤独而且荆棘丛生,走在上面,我将为此负痛、滴血,我的尊严也将被践踏在他人脚底。

“但是,我还是要继续走下去!要我放弃卖词就是放弃爸爸的生命,放弃对爸爸的爱,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私、更冷血?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我突然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在心中呐喊起来。一股汹涌的气流在胸腔内猛烈撞击,撞得我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桌子。

空旷的客厅中,除了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再也没有一丁点声音。

“你们都认为卖词不现实,我偏要坚持下去,我不撤帖子!不撤帖子!我决不放弃!”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倔犟劲,就像被狂风吹弯的树木,以更大的力量反弹回来。我冰冷的双手攥成拳头,瞬间变得非常有力。

恨不得代替他承受

上午九点多钟,阳光明媚,我望着盆景丛中飞舞的蝴蝶发呆。忽然听见汽车开来停在门外,知道父母到家了,心立刻激动得怦怦跳起来。

他们一迈进家门,我立刻去看父亲的脸。他的气色很正常,没了走时的憔悴,虽然人还是很瘦,但精神明显恢复了。

“爸爸。”我激动地轻唤不敢大声,怕眼眶趁机会红。

他答应着,温和地看我一眼。两个小时的车程,让父亲略显疲惫。他径直走到藤椅中坐下。我的视线也紧跟他的脚步一直到藤椅,好像怕一不留神,父亲又不见了。

母亲放下肩上的包,轻松地舒了口气。弟弟跟我打着招呼。看到他们,仿佛和他们分别了好几年似的,眼中泛起微泪,我连忙扭头抹去。

这次治疗回来,父亲吃饭、睡觉一切正常,脸色也慢慢透出几分红润。每天里读报,侍弄花草,去一桥之隔看望爷爷,或者到单位里转转。生活和病发前一样平静、规律。

每到傍晚时分,父亲必定会等待母亲收拾碗筷,然后和她一起出门散步。虽然父亲还是个病人,但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身上依然散发着一贯的镇定、祥和气质,那气质无形地渗透到我的心里,让我也获得一种心灵上的平静。偶尔,他眼中也会闪过忧郁,当那忧郁落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猝然一疼。

这天晚饭后,父亲走到我身边,递过一张彩票,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我默默地捏着那张红纸片,那上面折拢的痕迹很明显,应该在父亲口袋中揣一天了。

这些天,父亲隔三岔五地买彩票,但每次对奖都是相同的结果,别说头彩,连最末的小奖也不曾惠顾。一次次地做着这个“无情”的宣布者,令我感到心头发酸。有几次,我都没有勇气打开彩票,觉得那希望,比我卖词的梦想还要遥远一万倍!

不一会儿,我在电脑前又轻轻说出相同的结果。父亲的反应和往常一样,淡淡的。大门顶上斜照过来的日光灯,把父亲瘦弱的身影投射到小方桌底下,形成一条纹丝不动的阴影。他瘦瘦的背影在灯光中那么庄重,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父亲的沉默让我感到不安,如果他恼怒地说出来,或者是生气、骂人,心里多少也会好受一些。但他不是,他只是用一贯的沉默来对抗这残酷的命运!我知道,父亲心里很苦、很苦,我真恨不得代替他承受这苦涩的命运,让他从这巨大的痛苦中获得解脱!可是,我代替不了他,代替不了……

“利荣,喝药了。”母亲端着一碗药从厨房出来。

父亲从沉默中回过神来,他捧过药碗,就近坐在小方桌旁的椅子上。雪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肤色微微泛着光泽,辉映着他肃穆淡定的神情。如果不是父亲手中捧着药碗,如果不是中药气息灌满鼻腔,此刻,真看不出父亲是一个重病之人。

我默默地凝视着面前的父母,忽然很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我是在梦中,说不定在哪个时刻,会有人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双眼,看到家中一切和以前一样,父亲身体好好的,他从来就没有得病,我们的日子还是那样朴素温馨……唉,我多么希望,那所有可怕的一切,都是该死的梦魇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啊!

晚风从纱门外吹进来,吹走一天堆积的闷热,也把我从幻想中吹醒。看着父亲熟悉的面容,他手中的药碗,我轻轻垂下头,在心中默默祈祷,恳求老天让这平静的日子长久些、再长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