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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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从击楫到拍栏杆

晋孝愍皇帝建兴元年(公元313年)

初,范阳祖逖(tì),少有大志,与刘琨俱为司州主簿。同寝,中夜闻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及渡江,左丞相睿以为军咨祭酒。逖居京口,纠合骁健,言于睿曰:“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宗室争权,自相鱼肉,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土。今遗民既遭残贼,人思自奋,大王诚能命将出师,使如逖者统之以复中原,郡国豪杰,必有望风响应者矣!”睿素无北伐之志,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廪,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召募。逖将其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遂屯淮阴,起冶铸兵,募得二千余人而后进。

在中国历史上,南渡政权都不怎么光彩,晋室南渡,宋室南渡,明室南渡,包括老蒋的“中华民国”,也是南渡。北方人凶猛,尤其是从东北那疙瘩打过来,中原政权招架不住,只有选择南渡长江;再不行,就再渡大海。南宋、南明以及老蒋政权,都有南渡到东南亚的打算。锐圆哥哥偷偷地想,如果没有长江,戎狄把中原人一溜烟儿赶到南国之南,现在中国的版图可能跨到南洋了,得把首都定在几何中心广州才行——纯属意淫,如有雷同,一笑而过。

国破人亡,背井离乡,所捐者家园也,所余者羞耻也。

楫者,船桨也。祖逖的这一次北渡,是一次民间行为,不是官家的计划内项目,虽然司马睿也赞助了一些物资。祖逖带着自己的部曲北渡,有双重的抗争意义,一是对外来入侵的抗争,更重要的,我以为是对不抵抗主义的抗争,是对投降路线的抗争。所谓“中流”,在中国文化的意象中,是世俗的“随大溜”,是沉默的大多数,“击楫”所叹息痛恨者,不是前面的敌人,而是后面的自己人。这个有鲜明形象感的典故,从一开始就被固化成一种精神资源,用以激励腹背受敌的少数派。

宋室南渡以后,类似的家国败亡体验,让不少词人“慨然有神州陆沉之叹,发而为中流击楫之歌”(文天祥《贺赵侍郎月山启》)。

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刘过《贺新郎》:

弹铗西来路。记匆匆,经行十日,几番风雨。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树。雁信落、家山何处。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如许。留不住,少年去。

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悲歌击楫,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谁更识、此时情绪。唤起杜陵风月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歌此恨,慰羁旅。

陈经国《贺新郎·丁酉岁感事》: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坠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蒋介石南渡后有没有借“中流击楫”励志,我不知道。毛泽东对这个典故有化用:“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毛泽东一生经常以少数派自居,尤其是晚年。有回忆文章说,1975年的一天,毛泽东在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阅读与欣赏》栏目讲解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涕泗滂沱,大放悲声,是哭“一水横陈”,还是叹难以“寻取中流誓”?

中流击楫不仅是一种意象,一个典故,也是一种行为,从“击楫”到“拍栏杆”,在中国文学中有承续的关系。如果说有“击楫”尚有北渡的机会,那么对后来没有机会的南渡者,他们只能“凭栏(阑)倚望”或“醉拍栏杆”。

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岳飞《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和击楫相比,拍栏杆,不论是醉拍还是猛拍,不论是“栏杆拍遍”还是“独自莫凭栏”,反正是表达多于行动了。“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

到了近现代,表达的标志性动作是振臂高呼,“拍栏杆”是中国特色,而振臂高呼这个行为语言基本上是国际化的,搞不好是早期留日的革命党引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