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5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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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一论而已

晋孝惠皇帝元康九年(公元299年)

太子洗马陈留江统以为戎、狄乱华,宜早绝其原,乃作《徙戎论》以警朝廷曰:“夫夷、蛮、戎、狄,地在要荒,禹平九土而西戎即叙。其性气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

前些日子(此篇作于2010年5月),中央召开了新疆工作座谈会,全面讨论、研究和部署新疆的工作。媒体公开的报道亮点是资源税计征方法的改革,相信还有更重要的政策没有公开披露。在此之前,中央曾就西藏工作召开过五次座谈会。

中央就某个地区或某个领域的工作举行专题座谈会,是一种融议政和决策于一体的工作方式,党代会,人大、政协(俗称两会)是议政,中央、国务院的例行会议是决策,“座谈会”介于两者之间。与会的不光有领导层还有执行层,在现行体制下,座谈会的决定或决议更具权威性,也为中央各部委和地方各省市所重视。

这类“座谈会”放在古代,就是朝议。皇帝的决策方式和今天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具体事务和相关的臣子密室商讨,遇到重大的问题,棘手的问题,莫衷一是的问题,皇上也会集思广益、民主协商,把相关的大臣官员全部找来举行朝会。皇帝的民主讨论永远是建设性的,批评乃至揭露性质的议政,那都是不可以的。能做到开明议政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开明君主。

民族问题是一个古老的问题,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在两晋南北朝时期,民族矛盾、民族斗争以及民族融合是一条主线,这条线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时隐时现,时缓时急,时张时弛,其实一直都存在;过去存在,今天存在,将来还会存在;中国存在,世界各国或多或少都存在。

共产主义经典理论认为,阶级鸿沟是比民族差异更深刻更基本的社会矛盾,马克思说过,“阶级的统治已经不能拿民族的外衣来掩盖了”,“各国的资产阶级虽然在世界市场上互相冲突竞争,但总是联合起来反对各国的无产阶级”。“资本主义的发展,日益打破民族壁垒,消除民族隔绝,用阶级对抗代替民族对抗”。所以,马克思主义提倡无产阶级的国际主义,阶级利益大于国家利益,重于民族利益,号召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也是印在所有马克思经典著作扉页的名言。

毛泽东中国式的语言说:民族斗争,说到底是一个阶级斗争的问题。毛泽东信奉了马列主义以后,自认为找到了解决人类和世界一切问题的工具,这就是阶级斗争。

但是从历史和现实的情况来看,这样的提炼和遮蔽没有太多的实际效果,全世界无产者并没有联合起来,甚至相互指责对方抢了自己的饭碗,反而是全世界资本家容易联合起来,经常在一起搞个论坛什么的,商量在哪儿投资在哪儿上市。

民族矛盾用阶级斗争学说是解决不了的,尽管阶级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分析视角。民族的,种族的,包括宗教文化的冲突,可能会长期存在。发展可以缓和但并不能完全消弭民族矛盾,主要是各民族之间不可能有完全平等、平衡的经济发展,在国际社会,更深刻的阶级矛盾通过民族矛盾体现,所谓当今世界两大主题:一是和平,二是发展。对和平威胁最大的,一是种族、民族(夹杂了宗教)和族群(夹杂了意识形态)矛盾,二是发展不平衡造成的阶级矛盾。所以,和平与发展,其实就是为了应对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

从这个维度看,毛泽东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并不是和“经济发展”相对立的范畴。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从本质上讲,也是“阶级斗争”。做大蛋糕和公平地分配蛋糕都可以缓解阶级对立,大家只是着力点不同而已。

显而易见,在一个国家内部,革命的时候可以动员各民族贫穷的阶级兄弟;那么和平时期,阶级据说不存在了,那么凝聚各民族的东西又是什么?

锐圆说《资治通鉴》,思想没边界。好了,我们回到晋惠帝时代。当时民族矛盾这条主线到了凸现的时刻,就这个问题朝廷进行过一些讨论是应该有的,江统的《徙戎论》就是当时的一个认识总结。

在司马炎时期,侍御史郭钦就上疏:“戎狄强犷,历古为患。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之长策也。”司马炎对此不予理睬。

江统的《徙戎论》先回顾了中央帝国和边境少数民族的矛盾斗争史,继郭钦提出的“渐徙内郡杂胡于边地”,又补充了“两个隔离”的观点:

一、“夫关中土沃物丰,帝王所居,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首先,华夏和“戎狄”是两种经济形态,一个是农业,一个是游牧业,老天已经自有安排,以四百毫米降雨线为界,各守其土就好。这是“地理经济隔离”,这里面有一点很重要,华夏一直是尊重戎狄的“领土主权”的,汉人(姑且这么说)爱土地,但只爱能耕种的土地。这一方面反映了古代汉人对国土资源认识的狭窄;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汉人自守不扩张的文化心理。

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最早出现于《左传》,为后世常所引用。江统在这里再提这个“民族主义”的传统口号,主张“文化隔离”:即在文化上承认“异”,不强求“同”,没有搞沙文主义,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不强求他族和我一样,没有主动搞文化价值观的输出。“同化”云云,是你自个儿掉进我的咸菜缸了,被我千年老汤浸泡透了,不是我主动污染你的。

相对戎狄蛮夷,华夏中原文化一直有经济、文化上的优越感,但并没有影响改变他人的意图,更没有驱逐和灭绝他人的想法,这是汉民族和汉文化本质的东西,和其他民族之间打一道墙(长城为什么这么长),各人过各人的小日子。

三国两晋时期,大概是天气变冷了,所以游牧民族向南迁徙,同样的,汉民族也向南迁徙,“南下”成了主旋律。这轮游牧民族南下,不是抢劫一批物资就退回大漠,而是胡传魁进了沙家浜,来了就不走了。他们和汉人杂居,势必对生存资源进行一次自然和人为的重新分配。

资源和利益的重新分配,要用选票和刀,在咱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习惯用刀。

江统的《徙戎论》最后顺理成章地提出来,要把南迁的游牧民族赶回去,采取主动的民族隔离政策。拆迁个体的钉子户都很难,何况是聚居的族群,何况晋帝国当时的国力军力都达不到。所以,《徙戎论》不管对不对,合适不合适,终究只能是一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