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泰西内(AndréTéchin é)的影片《我最爱的季节》(Ma saison préférée),是关于记忆与姐弟之情的。一个叙旧的主题。姐弟儿时的温情记忆,被彼此日后的生活与经历所掩盖,封存在岁月的深处。它的突然启封,被导演安排在姐姐埃米丽的中年困境中。
埃米丽的子女正处在青春躁动期,而她与丈夫的婚姻也出现了裂痕。生病的母亲被埃米丽接到家中,但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母亲,不愿再在埃米丽家住下去,执意要离开这个喧嚣的家。该怎么办呢,又不能让年迈生病的母亲独居乡下?她不由自主地走向多年没有联系的医生弟弟安托万工作的医院。
影片伊始,饰演埃米丽的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那双曾经迷人的眼睛,已经掩饰不住埃米丽的中年犹疑与疲态。埃米丽原本想要通过弟弟的帮助找到安置母亲的良策,但彼此的接触,不禁唤醒了她对弟弟的特殊情感。她邀请弟弟到家中做客,丈夫对此迷惑不解,她撒谎说是偶然遇上弟弟的。弟弟似乎有点神经质(丹尼尔·奥特尤尔〔Daniel Auteuil〕饰,曾出色演绎过《冬之心》,在此片也有上佳表现),他必须不断地自我暗示,不要对姐夫说出不敬的话,仿佛他对姐夫的宿怨几欲喷发。这顿饭果然不欢而散。姐弟俩都曾梦到一个场景:弟弟把壁炉上的瓷器马摔碎了,当弟弟离开埃米丽家后,埃米丽看着瓷器马仍完好无损,便狠狠地拿起它朝地上摔去,似乎在暗暗下一个决心。不久,埃米丽与丈夫分居。
在埃米丽磕磕绊绊的中年路途上,与弟弟重续的情谊,成为埃米丽抵挡风雨的城堡。她与弟弟安托万躲进其中,暂时忘却婚姻的烦恼。叙旧与追忆,成了她临时避风的港口。往日如此美好,一如湖畔长椅。原本,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血缘亲情,无论发生什么,血缘之情总是难以割断的。
但是,法国人喜欢在常人的感情里加入一些异样的元素。姐弟之情是人伦常情,但在这部影片里,这种感情被处理得朦胧暧昧。似乎安托万与姐夫的势不两立,在埃米丽的情感天平中始终难以保持平衡。埃米丽结婚后与安托万断了联系,她再次与安托万接近却导致与丈夫分居。弟弟一直未娶的现象耐人寻味。在埃米丽的中年困局里,搅和进了这份殊异的姐弟之情。埃米丽在安托万的医院里,与一位陌生医生发生关系的那一幕,让人很难分清,究竟她是出于对丈夫的忿恨之意,还是出于对弟弟的某种忆念。安德烈·泰西内通过这个意象,把两者混合起来,让影片生发出一条含混的歧路。
起初,这应该是影片一个不平凡的起点,由此能歧生出令人惊异的镜像:弟弟与丈夫,记忆与现状,它们相互映射,又彼此远离,分夺着埃米丽的情感。镜像互射所发出的冷冽之光,仿佛两者分处在埃米丽情感的南北两极;而其中开阔的地带,彼此在埃米丽情感上的拉锯与争夺,似乎能供给导演丰富多样的选择,给予他做出非凡创造的巨大可能性,令影片有着歧义丛生的景象。
可惜的是,导演最终还是选择了平庸的结局,让埃米丽与丈夫重归于好。也许,我们祈愿生活如此,但我们不愿艺术如此。导演的职责就是——正如英国资深电影评论家马克·卡曾斯(Mark Cousins)在《电影的故事》(The Story of Film )一书中所说的——以拓荒者般的勇气回应电影必须有所创新的要求,激起那份挑战的决心,那种不断对灵感尝试的信念,刻意寻找自己声音的智慧,以影像方式对电影哲学的构想提出创造性的建议。
“我最爱的季节”,这份游戏式的询问,通常是在陌生人之间展开,以作为增进彼此了解和缓和谈话气氛的手段。延伸开来,表明某人对某季节的热爱里投射进了某种心理倾向。在电影里,它意味着生命途中某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被镌刻在某个季节里;还喻涵着在人生旅途中,无论你喜欢什么,那些季节总要一一走过。埃米丽正经历秋季的风雨;母亲在冬季里,最终消失而去;子女嬉戏在春季里;安托万还沉迷于热烈的夏季。安德烈·泰西内这段电影结尾的处理,虽然带有一丝温情,充满人生的感慨,却使影片丧失了推向某种犀利的、令人难忘结局的可能,其表面的融洽气氛,使影片回归到一个皆大欢喜式的结局,从而关闭了电影原本可能打开的、延伸出的、令你窥见某种意味深长景象的窗户。
影片对记忆的追寻,给予了充分的表现。埃米丽与安托万这对姐弟,在姐姐婚姻出现裂痕的日子里,彼此走近,回顾过往岁月成为他们交流的日常主题。母亲临死的时刻,必须去看看过去生活的地方,寻找埃米丽父亲曾经留下的印迹……所谓“阿涅斯的海滩”,犹如站在观景台上,观看她对自己生命的追寻,潮起潮落地接纳与坦然;而所谓生命,其实就是一次展映,一次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