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钥匙,它总是与锁相连,由于它具有唯一性,一把钥匙只能开启一把锁,这令钥匙具备了丰富的象征含义。它的指代性,以及与锁对应、契合的性质,使“钥匙”这一词天然地具有了抽象和延伸开去的意味,就好比一个事件的滑翔,总会出乎我们的意料。显然,如同你我所知,钥匙喻指一种关键(英文里,这一点更为明确),握有一把钥匙,仿佛握有一种能力,能够打开一扇窗、一户门,抑或一个世界。而从开锁的具体行为中,钥匙还可引申出一种精神的释然与解脱,打破锁链、挣脱控制后的自由畅然的意味;也可指代心智的开启与启蒙,扯掉遮蔽帷幕后的一种敞亮。所谓“开心”,即指获得启明后的一种轻松愉悦的状态,此中天然地暗指着钥匙的开启作用。
此外,钥匙还有揭秘、解密与解谜的喻指。由于锁具有保守私密的含义,一种固守的坚持的品质,因此钥匙则有破解、深入与一窥究竟后的喜悦与满足。由此一路延展下去,钥匙的寓意变得多种多样,一如隐喻的蝴蝶,扇动起它花纹美丽的翅膀,令人想入非非。如此种种,无法穷尽。而今我不愿多花时间在抽象层面上探讨钥匙的隐喻功能,只想讲述几则与钥匙有关的故事。
赛弗尔特的钥匙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是一位优秀的捷克诗人,我很喜欢他的诗歌。他从不扯着嗓门大叫,而是有着露水滴落花瓣时轻碰的那种敏锐、丰富、细腻的感觉,他娓娓道来的细语中带给你一份惊喜。诸如在一首《桑树开花》的诗里,他优雅地述说,桑树花香飘进了傍晚细雨的窗子,香气中有一种陌生而奢侈的感觉,“仿佛被一个女人的手所触摸而引起”。他最后那个看起来不经意的比喻,其实正是诗的题眼所在,你若有相同的敏锐感知,就仿佛握有一把解题的钥匙,由此进入他诗之美中,体会他心之波光所溅起的涟漪般的旖想。
赛弗尔特还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在《积雪下的钥匙》一篇中,记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文中写到,有一段时间(指二战前夕),他居住在布拉格城堡(即今天的捷克总统府)。他说,“你们听了可别吓一跳,我住的地方与权贵毫无关系。”其实,他住在城堡大门外东侧的一间矮小平房里,虽然宽敞,但很简陋,这房子当时属于地区委员会,他的妻子正在那个委员会里工作。住户们习惯把那里称为城堡。与他紧邻的还有两间房,房子外面是个院子,一到夜晚,院子临街的大木门就会被锁上,而那把老式的钥匙大而沉重,有1公斤重,他只好放在公文包里带进带出,当然很麻烦。他有时会很晚回家,与作家朋友见面、聊天而忘了时间。有好几次,他忘了带钥匙,晚上拉响门铃,而那个门铃是个老古董,夜晚的铃声传得很远,开门的是一位老祖母似的老太太,每次开门她总要嘟囔他为什么不带钥匙和喜欢贪杯之类的话。他的妻子为此想了一个办法,如果院子门关上时他还没回家,他妻子则把钥匙塞在大门下面的小沟里,以便他能从门外拿到。就这样他一直使用这方法,直到冬天来临。一天,黄昏时开始下雪,半夜刮起暴风雪,等到他回家时,雪已经积了一米厚,他再也无法拿到积雪下面的钥匙。“圣维特教堂钟声敲了十二下。白雪皑皑,万籁俱寂。” 他走进雪堆,屏气拉响门铃,铃声狂响起来。他度过几分钟难挨的时间,之后他听见冰冻的锁眼里钥匙转动的声音。“‘你真不害臊,编辑先生。’老祖母这样迎接我,”赛弗尔特说道,“‘我睡得好好的,压根儿醒不过来。’”然后她在他背后不停嚷嚷。他的妻子从睡梦中醒来,赛弗尔特为了让她少埋怨,就开始抱怨起老太太。他的妻子瞪大眼睛抽泣地说,“上帝啊,你胡说些什么呀?老祖母今天晚上已去世了,现在躺在小客厅的木板上。你看,那里不是点着蜡烛吗?”赛弗尔特突然想起,老太太开门时穿的是节日的上衣,不像以往那样打着灯笼,而是点着蜡烛。
莎拉的钥匙
时间推进了一点,已是二战期间,故事发生在法国沦陷时期。1942年7月16日,莎拉家中的门突然敲响,维希政府的警察开始拘捕巴黎全城的犹太人,莎拉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警察命令她母亲收拾东西跟他们走时,为保护四岁的弟弟,她把弟弟秘密地锁在家中的密柜里。密柜里有些水、食物,还有手电。她让弟弟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好比他们平时玩的捉迷藏游戏。莎拉以为不久就能回家。然而她和家人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死亡之路。当莎拉意识到这点时,心里焦急万分,她手里紧拽着密室钥匙,最终设法从监狱的铁丝网下逃了出来,躲过了追捕,并在一对法国农民夫妇的帮助下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可她打开密室时却发现弟弟已经死去。为此,莎拉自责一生,从此沉默度日,在结婚后仍然无法释怀而选择自杀。
2010年由吉勒·巴盖特布赫内导演的影片《莎拉的钥匙》,以法国真实的“冬赛馆事件”为背景,刻画了莎拉的惊惧,影片深具震撼力。电影中还穿插了一位嫁到法国的美国女记者,她在“冬赛馆事件”六十周年之际,受杂志社之约撰写文章,不料却挖掘出与她丈夫家族有关的一桩秘密。在调查中她还发现莎拉不在“冬赛馆事件”遇害者的名单中,她要追寻莎拉的真相。由此影片展开细密而精彩的叙述。
希区柯克的钥匙
与钥匙的意象相关的电影有许许多多,其中较为著名的,则是希区柯克的《电话谋杀案》。钥匙,成了该片整个杀人案件的关键。丈夫想杀死偷情的妻子,他物色了一名杀手。为了让杀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家中,他偷了妻子的钥匙放在门外暗处,而他则与远道而来的妻子情人去参加一个沙龙,以此证明自己不在杀人现场。他与杀手约定暗号,晚上11点他会打电话回家,妻子会从卧室到客厅接电话,借着卧室内的灯光,杀手可趁机勒死她,而后在电话中吹几声口哨,表明此事已经完结。晚上丈夫在俱乐部打牌。这时计划发生了变化。丈夫的手表停了。他晚了几分钟打电话回家,杀手已等得不耐烦了,正出门把钥匙放好打算离开时,突然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杀手再次返身进屋,他看见正在接电话的她,就从背后勒紧她的脖子,在挣扎中,她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反而将杀手刺死。警察调查时发现杀手不是破门而入的,却又没在他身上发现钥匙。影片拍摄得严丝合缝,丈夫滴水不漏的谋划功夫在于他预先设计了一整套连环计划,一环紧扣一环,即便事件暴露,他也能安全脱身。但钥匙成了案件的谜。最终警察破获案件,也是从钥匙入手。因为警察突然明白只有元凶才知道曾有一把钥匙留在门外暗处,想办法逼使某人去动那把钥匙,真凶就显露无遗。希区柯克的过人之处在于,意外的出现仍然被控制在严密的逻辑之内。
孙甘露的钥匙
多年前,孙甘露曾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相同的另一把钥匙》,小说奇特与飘忽的特点,令我难以忘怀。他正好走了一条与希区柯克相反的路数,钥匙不再具有明确的指向性,最终也不会引向谜底深处。在小说中,由钥匙引起的事件,至结尾时不但没有解谜,反而把人们引向迷惑的深渊。
多年后——小说开始时,主人公已是一位油漆工。他接到中学女友从瑞典发来的信,令他回想起这位女友十年前出国时的情景。她当时为了安慰他(显然那时他们是一对恋人),留给他一把家里的钥匙,让他数日后到她家中与她安排好的另一位女性见面,作为她远离而去的一种补偿。他留下了那把钥匙,只是他最终是否去见那位女性则不详。此番来信告诉他,她住在瑞典一家旅馆里,发现旅馆的钥匙竟然与她家的钥匙相同。她想索要那把钥匙,主人公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于是把油漆家具的那户人家的主人随便给他的一把钥匙寄往瑞典。此后,他在街上遇见那位中学恋人,她对他说自己从没出过国,这令他惶惑不已。小说最后,他又收到从瑞典寄来的信,这次信件是旅馆主人(一位老太太)写的,她告诉他,寄去的钥匙正好能打开中国女孩居住的房间,而她离去时没有把钥匙交还。老太太在信中说,“也许她还会回来。”
孙甘露的开放性文本,从根本上颠覆了钥匙的寓意(此处不是对他的小说作评论),他提供的钥匙,不再具有确定性,也不再具有唯一性,这使钥匙本身的含义被解构了,使得一种固定的封闭的模式被打开。而打开,却不正是钥匙所应具有的功能吗?孙甘露这篇关于钥匙小说的奇异性在于,它的飘忽不定的性质恰好具有了某种开启的作用,只不过他远离了钥匙本身的特点才能达致。解构,从它内部的游离开始。
不算寓意的寓意
赛弗尔特在《积雪下的钥匙》一文里,还提到他居住的地方,在历史上曾多次发生过灵异事件,诸如放在桌上的酒杯突然被扔向房间的角落,却没有看见人,也看不见那只扔酒杯的手。赛弗尔特解释说,他居住房间的窗户外,有一株枝叶茂盛的核桃树和一条石砌小径,小径标出从前断头台的位置,“哪里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呢?”赛弗尔特感慨道。最有意思的是,赛弗尔特在开篇说到写作该文的真正原因。他说,他从不想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妻子也曾叮嘱他不要对外说,但他还是向几个好友透露过,未料几经转折事情被传得面目全非。于是,“为了澄清事实,我决定把真实情况写出来。”赛弗尔特的钥匙,指向的是一个可能的世界,一把钥匙,打开的是另一世界的门。
而莎拉非常不幸,她握有钥匙,只是没有时间去打开那扇密室的门。一种身不由己的困境,时代与外力的强制,造成的人生悲剧。时间的阻隔,强烈地预示出一种集体的悲惨命运。一把钥匙被莎拉紧紧地攥在手上,仿佛她将一个民族的悲剧浓缩在掌心里。此时,我想起当年梁小斌的那首《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诗,诗中几乎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无力感。
希区柯克的诡异之处在于深藏的反讽意味。用斯拉沃热·齐泽克的话说,该部影片里“‘知情太多的人’不是温馨外表下面预知惊人秘密的主人公,而是凶手……凶手被抓,是因为他知道某件事情。”(齐泽克《斜目而视》)而通常,握有一把钥匙,意味着你握有一种优势,但希区柯克把它反过来了。
在我看来,最为惊人的是孙甘露关于钥匙的文本。他文本的寓意则是以非钥匙为钥匙,以不开为开。我们知道,这浮华多变的世界所造成的人的内心,几多幽黯几多密重,你得有多少把钥匙才能一一解开?《五灯会元》说,世事“梦幻空华,徒劳把捉”。因此,你得握一把能解根本问题的特殊钥匙,而这把特殊钥匙——从孙甘露文本透露出的“象”预示——决非你想象的针对某个具体锁眼的钥匙,甚至说它可能以非钥匙的形式出现在你身边。也许它早在你手中,只是你被日常繁琐遮蔽了而已。哪天你突然明白了,钥匙就出现了;而以不开为开,犹如开心。
此番选取四则关于钥匙的故事,希望它们犹如立体主义画风那样,具有相互指涉的性质,折叠、交错、变形和镶嵌,以此映显时代曾留在人们心中的多重印迹,蒙太奇般延展出一些钥匙之外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