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地域有着神秘复杂的关联性。有些作家出生在某一地方,他的家人和亲属,甚至包括整个大家族长期与某一块土地朝夕相处,于是这个作家就对这一地方产生了特殊的情感,他笔下的人物也必定与这块土地相联,否则无从下笔。显著的例子是福克纳,他从小居住的牛津镇成为他小说中杰弗逊镇的原型,而隶属于牛津镇的密西西比里的拉菲特郡同样也是他小说中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郡的原型。还有刚刚获得诺贝尔奖的莫言,他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目前也已成为评论言说的热点话题。这是可以理解的部分。
还有一种情况,则显得有些复杂。作家迁徙或漫游至某一处,突然对那个地方产生感应,强烈的新奇感刺激着他,或像是被召唤似的,由此他的写作发生了变化。而一旦离开那里,它的神奇作用也就逐渐消失了。如圣琼·佩斯在中国时写下的《阿纳巴斯》长诗,缤纷奇崛的意象,令佩斯自己也惊诧不已。当然,这只是一种特殊现象,对另一些作家并不产生同样的效果。
但是,无论哪种情况,作家与地域的关系,作家的地域性写作,只能看作是一种写作现象,并非写作准则,更不能据此做出价值评判。一个作家的作品优劣与否,与地域性写作无关,只能看成是作品产生原因的多样性现象中的一种,或者只与作品特色有关。一个作家总是与地域相关,他不可能凭空产生,若细加探究,任何作家的地域影响多多少少会在作品中显现。诸如某些作家的南方特征,那种南方气候、氛围,甚至气味的痕迹在作品中都会不自觉地流露。但仍有一些优秀作家,并不受地域的限制,纳博科夫从俄罗斯途经英国流亡到德国,之后又从法国流亡到美国,无论他在德国还是美国,均写下以那些地方为背景的杰出作品,或者也可以说,纳博科夫的地域性始终处于流动之中,而我更愿意把它称作离散写作。
更深入地说,地域之于某些作家的作品内涵,可能构成某种特定的符号和喻体。14世纪初被佛罗伦萨永久放逐的但丁,他将某些佛罗伦萨人写入《神曲》中,成为《神曲》象征体系中某些特定的指代。而18世纪的歌德,腻烦了普鲁士诸侯小国对宗教、文化发展的地域限制,索性提出了“世界公民”概念,他说,“世界是一种象征”。
其中有一种概念很容易被混淆,地域之于作家,易于被视作该作家的根。而事实上,作家真正的根,是他所运用的语言和受自己民族文化影响的思维方式。一个作家无论以何种方式写作,在何处写作,他均摆脱不了这根源于血脉的影响力。一如北岛所说:“我随身携带的行李,只是我的语言。”
写作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综合现象。在写作发生学里,特定的地理位置之于作家的关系,只是组成写作复杂的因素之一。形成写作发生的庞大影响力因素中还有其他种种更为神秘复杂的因子,尤其是混沌难解的心理因素与天赋因素。对此至今没有出现一个令人信服的权威性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