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代主流道教与国家
据《旧五代史·晋书·高祖纪》,“道士崇真大师张荐明赐号通玄先生。是时帝好《道德经》,尝召荐明讲说其义,帝悦,故有是命。寻令荐明以道、德二经雕上印板,命学士和凝别撰新序,冠于卷首,俾颁行天下”。这段记载表明,五代时期,道教仍然把《道德经》当成最高经典。石敬塘曾问及《道德经》的意义,张荐明说:“道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得其极者,尸居衽席之间,可以治天下。”(参见彭耜《道德真经集注杂说》)张荐明对《老子》的理解,是道教的一贯传统,也是唐代以来道教的基本倾向。
龙兴观道士苏澄隐,在五代时就名闻公卿。后唐明宗、末帝,后晋石敬塘,都曾加以礼聘,但苏都托疾不应。契丹主兀欲想加封于苏,苏也没有接受。在乱世,他保持着较为清醒的头脑。当时的宰相、公卿冯道、李崧、和凝等人,常常到他的道观中拜访叙谈。后周显德年间,周世宗也曾向他表示慰问。
宋朝建立,太祖赵匡胤北征太原还师,到镇阳,在行宫召见了苏澄隐,表示要在京城修建建隆观,希望苏能到观主持。但苏表示京师繁华,不宜林泉之人居住,没有接受邀请。赵匡胤还到苏所居观中,问以养生方术,苏回答道:
臣之养生,不过精思炼气尔,帝王养生即异于是。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正。”无为无欲,凝神太和,昔黄帝、唐尧享国永年,得此道也。(《宋史·方技传》)
苏澄隐的应对,和唐代司马承祯完全一致。把无为的原则用于治国,是道教的一贯目标。而当时的国家,也希望贯彻道教的无为原则,与民休养生息。吕端曾对宋太宗说:“若行黄老之道,以致升平,其效甚速。”宋太宗也认为:“清静致治,黄老之深旨也。夫万务自有为以至无为,无为之道,朕当力行之。至如汲黯卧治淮阳,宓子贱弹琴治单父,此皆行黄老之道也。”[23]当时赞成实行黄老之治者,还有宰相吕蒙正,以及李琪、李昉等人。在宋初君臣的眼里,黄老道教,是一种良好的治国之道。而宋太宗在其治国实践中,确在一定程度上贯彻了清静无为的原则,《宋史·太宗本纪》说他“以慈俭为宝”,就是明证。
宋真宗即位,一面造天书,搞封禅,大兴儒教;一面对道教表示高度的重视。大中祥符六年(1013),亳州父老,道士、僧人、举人三千余人上书,要求皇帝朝谒太清宫。第二年,宋真宗亲自到亳州朝拜太上老君,这是一个儒教的皇帝对道教的至上神表示的尊崇。尊崇是为了运用,此前九年,即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就为济源奉仙观道士贺兰栖真下诏说:“朕奉希夷而为教,法清静以临民,思得有道之人,访以无为之理。”(《宋史·方技传》)在这里,宋真宗表现了和他父亲同样的愿望。
为了学习道教清静无为之治,宋太宗时代,就两次派人搜集道经,共得七千余卷,并命儒者徐玹加以整理。宋真宗时,又命王钦若编纂《道藏》。由于王编的《道藏》不能令人满意,宋真宗又命张君房主持此事。张编成《道藏》后,又摘其要者编为《云笈七籤》。这次编辑活动,对保存道教文献、传播道教教义,都有重要的意义。
这次道教文献的编辑有两大特点:一是《老子》地位提高,二是排斥方术。王钦若曾为《道藏》编纂事上书道:
《道德》、《阴符》经,乃老君、圣祖所述,升于洞真部《灵宝度人经》之次。(王钦若《道德、阴符经自四辅部升于洞真部奏》)
自陆修静编道经目录,使《老子》为辅,不得入洞之后,以“三洞”为代名的道教经书就不断遭到教内教外的非议。唐代道教提高了《老子》的地位,但开元年间所编名为“三洞琼纲”的道藏,如何看待《老子》,不得而知。五代时也曾有人重编道藏,其编纂情况也不甚清楚。宋代这次编纂,把唐代为恢复《老子》在道教中的地位,也是为恢复道教的本来面貌所作的工作,物化为在道藏内排列顺序的先后,固定下来,这对今后道教的思想面貌,有着深刻的影响。现存《正统道藏》,大体还是遵循着这样的顺序。这可以说是从南北朝以来,第一次法典性地确立了老子《道德经》和《阴符经》在道教中的地位。
实际主持编事的是张君房,在他事后编的《云笈七签》中,我们还能看到当时《道藏》中各种经典位置排列的格局。
《云笈七签》以《道德部》开始,该部所引典籍,有严遵《道德指归》、韩非《主道篇》、《淮南子》、葛仙公《五千文经序》、唐玄宗《道德经序》、吴筠《玄纲论》等,其中心是论述老子之道。这就确立了老子思想在道教中的最高地位。
以老子为道教的始祖,把老子的思想当成道教的正宗,是北宋时代的普遍认识。《广州重修天庆观记》道:
道家之教,盖源于周之老聃,兴于有唐之明皇,盛于我宋之章圣。然则老子著道、德二经,其言尽冲虚之理,非源而何?
这样来证实道家之源,足见作者对冲虚之理的推崇。至于苏轼的《上清储祥宫碑》所论道教源流、道术之别,绪论中已有介绍,不再多论。
推崇老子之道,另一面就是排斥术数末技。据谢采伯《密斋笔记》说:“道藏至杂,多房中方术。余尝燃香阅之,乃雀卵壮阳等方。张君房所编《云笈七籤》三百余卷,都无此等方术。”
宋代道教不尚丹药奇技方术,而推崇虚无大道,其表现就是推崇《老子》。和推崇《老子》同时,比唐代更进一步的,还有对《阴符经》和《常清静经》的推崇。宋代初年,由著名书法家郭忠恕撰写的三体书《阴符经》碑文,就和儒经一起,立于太学门口,供士人研读。后来,《常清静经》也不只一处被刻石立碑。太平兴国五年(980),道士和儒者进士等一起,将《常清静经》刻石,立于孔庙之内。宋仁宗熙宁年间,在为沂山神所立的《东镇安公行宫碑》上,也全文刻《常清静经》。这两部经和老子《道德经》一起,成为当时道教的代表性经典。
推尊《阴符经》、《道德经》、《常清静经》,以及《庄子》、《列子》等道经,和道教中外丹术向内丹术的转变是同步的。即都是强化道教中治身、治国、修养心性、积德劝善的方面,而淡化其中的方术性内容。这样的倾向,得到了北宋君臣上下的普遍承认。宋仁宗时,又命王曾校定道藏经书,并且说道:“其书多载飞炼金石方药之事,岂若老子《五千言》之约哉?”臣子张知白应道:“陛下留意于此,乃治国清静之道也。”(彭耜《道德真经集注·道德真经说序》)《混元圣纪》卷九所载,与此小有出入:
仁宗天佑四年丙寅,宰臣王曾言,《道藏经》其中,有词语浅俗者。帝曰:《道藏》多说飞炼金石,修合方药,岂得皆如老子《五千言》。宰臣张知白曰:《道德经》乃治(国)清静之术,与诸道经不同。帝曰:今搜访道经,当精细详校,乃入《道藏》。
这不仅是要把方术书拒之《道藏》门外,而且是要把方术活动拒之道教门外。
宋初几任皇帝对道教清静无为之治的向往,促进了对《老子》的研究。一些儒臣,如司马光、王安石、苏辙等,纷纷注释《老子》。儒臣们对《老子》的重视,促使国家进一步确立《老子》思想在道教中的崇高地位。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道教职官实行考试选拔制度,所考道经,首要的为《道德经》,其次是《灵宝度人经》、《南华真经》,并考试斋醮科仪。如此选拔道职,也就指明了道教的主流。著名道士刘混康,就是通过考试成为道士的。[24]道职考试的内容也影响到以后的国家考试,主考官们往往于《老子》、《庄子》书内命题。甚至元佑元年(1086),宋哲宗下诏,要求“毋于《老》、《列》、《庄子》出题”。(《续资治通鉴》卷八〇)
对道教和《老子》、《庄子》等道经的推崇,在宋徽宗时代达到了高峰。政和年间,他命令各州县在儒学之外,另建斋舍,教授道徒。权臣枢密学士蔡攸制《诸州选试道职法》,仿儒教考试体制,以《黄帝内经》、《道德经》为大经,《庄子》、《列子》为小经。又在太学内为《黄帝内经》、《道德经》、《庄子》、《列子》置博士,类似儒教的经学博士。
重视道教,推崇《老子》、《庄子》等书,首先是为了法则清静无为之道,以治理国家。苏轼《上清储祥宫碑》道:
臣尝窃论之:黄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修其本而末自应。故仁义不施,则韶濩之乐不能降天神;忠信不立,则射乡之礼不能以致刑措。汉兴,盖公治黄老而曹参师其言,以谓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以此为政,天下歌之……其后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黄老清心省事,薄敛缓狱,不言兵而天下富。臣观上与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谓至矣……虽黄帝、老子其何以加此。
年老的太皇太后和年幼的宋哲宗时代,君臣也都希望以黄老清静无为之道为治国的原则。
要担负起治国的重任,作为道士,就不应仅仅关心个人的成仙得道,而应该关心国家的兴亡。蔡卞所撰《茅山华阳先生解化之碑》道:
臣既受命,窃惟古之全德之人,本在于道,以资物而不匮;贵在于己,以顺人而不失。是故俯仰酬酢,无适而非真也。及至后世,一曲之士知为己而已,而其弊至于绝物,抱虚守寂,老死于岩穴之中,自以为得矣。而功不加诸人,道不行于世,始以自为,而所以自为者实少,此昔之隐者所以有往而不反之论也。
但刘混康不是这样,他通过试经,做了道士,后来又几次入朝。不仅在山时以符水为民治病,入朝后又屡次向皇帝进献“天下妙理”,以至“名显于朝廷”,“道信于宫壶”。(同上)蔡卞认为,这才是道士应做的伟大事业。
政和三年(1113),程元佐撰《阳升观记》,说“至道之精,自本自根,不将不迎,而真意妙理,相会于窈冥之境”。这个道,显然是老子之道。而“圣上恭己南面,以道莅天下,以孝通神明”。皇帝这么做,不是为了个人成仙,“非以其神仙为可慕也,盖以其淳朴之行足以厚俗,清静之风足以化民……其于治道,不曰小补”。而宣和元年(1119)御制的《神霄玉清宫记》也说:
道者,体之可以即至神,用之可以挈天地,推之以治天下国家,可使一世之民举得其恬淡寂常之真,而跻于仁寿之域。
宋徽宗君臣能否做到这一点,是另一回事。但宋徽宗崇道,不是像唐代皇帝那样,为求长生不死,也是事实。
北宋君臣指望用道教的清静无为来补充他们的政治,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臣民们不仅未得恬淡寂常之真,跻身仁寿之域,反而国势衰弱,直至灭亡,以致二帝北狩,康王南渡。南宋群臣总结这段教训,对道教的治国作用发生了怀疑,并提出了批评。南宋初年,既是著名诗人,又是卓有战功的将军,对儒学也做出了重大贡献的叶梦得注《老子》,于第八十一章注中说道,《老子》在历史上有功,如文景之治,“然以清虚而遂废实务,其流遂至于亡晋,则不可谓无害”。道教的作用遭到了怀疑,而所谓亡晋,显然是针对北宋的灭亡。绍定年间,白玉蟾的重要弟子彭耜作《道德真经集注》,其序言中说:
宋兴,专守一道,曰仁。其治以慈俭不争为本,几若委靡不振,而实参用老子家法。故当时君臣于此书颇尽心焉。
彭氏把北宋的委靡不振归罪于实行了“老子家法”,这就是对道教治国作用最严厉的批评。
道教不能治国,但仍可用于修身。面对强敌不能用道教治国,而在没有强敌时,道教就未尝不可为国家所用,历史上的文景之治一直是后世君臣所向往的盛世。北宋的委靡,还不至于完全把道教排斥于治国之外。道教的命运如何,还要看以后的实践。
道教用于治国,也使道教和儒教成为并肩的战友。由于儒教一直占据着治国的指导地位,在这个过程中,道教也就不能不日益受到儒教的影响,加深着自己的儒教化程度。
二、宋代道教的儒教化倾向
北宋国家重视道教,道教也为北宋的国家祝福。开国之初,国家曾对佛道二教都进行了某些限制。儒者王禹偁建议少度僧尼,少崇寺观。但宋真宗泰山封禅之后,就大修宫观,其中最宏伟壮丽的,是玉清昭应宫,“尤精丽,小不中程,虽金碧已具,必毁而更造,有司不敢计其费”。(《续资治通鉴》卷三一)有人认为这是劳民伤财,宋真宗用丁谓说,认为建一宫以崇奉上帝,以祈求福田,有何不可?这样,宫观的主要任务,就不是道士的炼养之地,而是为国家祈福之所。虽说为国祈福也是道教本色,但长期以来,却是追求成仙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现在要它们来为国家祈福,无疑是把道士的活动纳入了儒教的轨道。
玉清昭应宫外,国家还在各地修缮和重建了许多宫观。据统计,当时的宫观共有“一千三百二十二区”。(《续资治通鉴》卷三二)大中祥符九年(1016),蝗灾严重,飞蝗遮天。宋真宗先是派辅臣到玉清昭应宫、景灵宫、会灵观建道场祈祷,继而又亲自赴玉清昭应宫祈祷。道观,成了儒教国家的祈禳之地。《续资治通鉴》卷三十六载:
初,祥符天书既降,建天庆、天祺、天贶、先天、降圣节,及真宗诞节,本命、三元,用道家法,内外为斋醮。京城之内外,一夕数处。帝即位,并太后诞节亦如之,糜费甚众。至是或以为言,而宰相冯拯因奏海内久安,用度宜有节。帝及太后曰,此先帝意也。即诏礼仪使裁定。礼仪院请帝及太后诞节、本命,宜如旧。它节命八宫观迭醮。旧一岁醮四十九,请损为二十。大醮二千四百分,请损为五百。斋官第给汤茗。诏增醮分为千二百,余悉可。
这里的斋官,乃是儒教国家的祠祀之官,而设醮是在道观之内,这是道教在儒教官员的领导之下,为儒教国家的君主和皇室祈福。而皇帝的自我感觉,则是把道观作为为民祈福的场所:
(至和二年冬十月)戊戌,监修南京鸿庆宫内臣请于本宫隙地建皇帝本命殿。帝曰:建宫观所以为民祈福,岂可劳民自为邪?遇本命道场日,止令设板位祠之。
儒教国家的皇帝,成了道观中供奉的神灵。
道观的第二项作用,就是安置儒教国家的退休或多余的官吏。其官名为宫观之:使、副使、判官、都监、提举、提点、主管,等等。京城内宫观之使,一般由宰相、执政充任;丞、郎、学士以上充任副使。五品以上官员可充任判官,其他或任都监、提举等。起初名额很少,王安石变法,宫观成了安置政见不同人士的处所,各州宫观也置提举或提点官。南宋时代,官吏流落南方,无法安置的,也往往给以宫观中职位。这样,道教宫观就成了儒教国家机构的泄洪分洪的湖沼。这些被分流的官吏,未必实管宫观中事,但这种安排,无疑也给宫观带来了儒教的影响。
宋初,禁止寺观购置田产。宋仁宗时,赏给荆门军玉泉山景德院白银三千两,让寺院置田。而宫观也从此开始购置田产。起初,宋代朝廷限制宫观规模,不许超过百间。如有违犯,即行拆毁。嘉佑七年(1062),宋仁宗下令,由国家明令保留的寺观,及四京内虽无明令保留,但规模在百间以上者,皆特赐观名匾额。这不仅是允许了宫观的发展,而且皇帝表示了恩宠,也就等于鼓励宫观去扩大自己的规模。
宋徽宗时,又大肆搜访道士、道经,兴建宫观,对道教的尊崇到了宋代的高峰;同时,把道教纳入儒教轨道,也为前所未有。重和元年(1118)规定,学道者也必学儒经:
庚午,诏自今学道之士,许入州县学教养,所习经以《黄帝内经》、《道德经》为大经,《庄子》、《列子》为小经,外兼通儒书,俾合为一道。大经《周易》、小经《孟子》。
宋徽宗的措施,曾使不少儒者自愿成了道士,同时也使道教进一步儒教化,把儒教教义作为自己的教义和理论纲领。
道教采用儒家或儒教的理论,可说是与它的诞生同步,我们在汉初黄老的文献中已经看得非常明白。在宋代,道教强调三教合一,三教一致,不仅呼声更高,而且理论上也有新的发展。大体类似的言论,几乎在任何一部道书中都可以见到。张伯端著名的《悟真篇》,其卷首序言道,不仅道教、佛教讲心性之学,儒教也是如此:
《周易》有“穷理尽性至命”之辞,《鲁论》有“毋意必固我”之说,此又仲尼极臻乎性命之奥也……如此,岂非教虽分三,道乃归一?
这种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则愈益显出道教儒教化程度之深。南宋宝庆二年(1226),萧应叟作《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内义》,说三教皆由心地发明。儒称存心,佛叫明心,道曰修心,或者说是正心、洗心、虚心、静心、息心、降心……无非是教人弃恶从善。儒者讲修身治国平天下,讲“人心唯危,道心唯微”,讲格物致知,都要从正心开始。所以杨时说,《孟子》一书,只是要正人心;邵雍说,天向一中分造化,人从心中起经纶。在这里,儒经的教导,儒者的言论,成为萧应叟立论的基础。
南宋末年,张伯端后学李道纯,干脆把儒者的原则用作自己的书名。他所著《中和集》的“中和”二字,就是宋代儒教最推崇的理论原则。《中和集》开始,是“玄门宗旨”。这宗旨是一幅空心圆太极图,其说明是:
释曰圆觉,道曰金丹,儒曰太极。所谓无极而太极者,不可极而极之谓也。释氏云,如如不动,了了常知;《易系》云“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丹书云,身心不动。以后复有无极真机,言太极之妙本也。是知三教所尚者,静定也,周子所谓“主于静”者是也。
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是这里立论的实际基础。
《中和集》第二图即“中和图”,这是一个中字的图形。其图说道:
《礼记》云:“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未发谓静定,中,谨其所存也;故曰中存而无体,故谓天下之大本。发而中节,谓动时谨其所发也,故曰和,发无不中,故谓天下之达道。诚能致中和于一身,则本然之体虚而灵,静而觉,动而正,故能应天下无穷之变也。
这段议论,即使和宋代著名的理学家相比,也毫不逊色。这样的议论,乃是李道纯全部《中和集》的立论基础,而《中和集》,则是这一时期道教中的名著。这就充分说明儒教教义渗入道教的程度。
《中和集》还有专门一节是“太极图颂”,所颂者,就是周敦颐的太极图。“太极图颂”之后,是所谓“画前密意”。所谓“画”,是讲易卦之画。密意十六条,全是阐释《周易》微言大义。由此可管窥宋徽宗把《周易》列为学道者必修之书的成效。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举出此后的一二例证。宋徽宗崇道,其所崇道士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自称能呼风唤雨的雷法派。北宋虽然灭亡,这个道派却仍然存在。元代,该派写出了一部《清微斋法》,其中论及儒道关系:
道家之行持,即儒家格物之学也。盖行持以正心诚意为主,心不正则不足以感物,意不诚则不足以通神。神运于此,物应于彼,故虽万里,可呼吸于咫尺之间……
儒经《大学》中的正心诚意之说,是这个道派修持的基本原则。
前面在介绍丹术流变时,已经讲到丹术对道德的强调。而所强调的大忠大孝,主要是儒教的道德。这种倾向,在宋末到元代继续发展。陈致虚在他著名的《金丹大要》中说:
夫金丹之道,先明三纲五常,次则因定生慧。纲常既明,则道自纲常而出,非纲常之外别有道也。
道自纲常而出,纲常之外无道。这就是说,道教之道,就是儒教的三纲五常之道,遵守三纲五常,就是修道。这三纲五常,也就是金丹,遵守三纲五常,就可成仙,或者说,就是神仙。虽然陈致虚此处没有这么说,但道教在陈致虚之前就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这到我们介绍金元全真道时再作介绍吧。
陈致虚的说法并非他的首创。在宋代,把儒教伦理道德原则作为自己的道德原则,早已成了道教伦理的基础。其代表作就是《太上感应篇》。这部著作,也是道教儒教化的集中表现和典型代表。
《太上感应篇》大约出现于北宋,名曰“太上”,是道教文献无疑。它开宗明义地指出:
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儒教和道教的报应问题,自司马迁提出疑问之后,一直是儒、道二教学者讨论和关注的重大理论问题,也是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不少学者怀疑报应的存在,只相信不可避免的命运。而《太上感应篇》不加论证,避开争论,径直认定报应的存在和绝对有效,直接给儒、道二教的宗教教义添注了新的活力。
《太上感应篇》认为,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夺人寿命。又说,人身有三尸神,每到庚申日,就上天向上帝汇报此人的罪过,作这种汇报的还有灶神。人如有过错,上帝将根据这些汇报,决定将人的寿命减去多少。这些说法,后来都成为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信仰。
善恶的标准,则是儒教的伦理道德,其核心是三纲五常。比如恶行有“非礼而动,背理而行”,“暗侮君亲”,“违父母训”,“男不忠良,女不柔顺”,“轻慢先灵,违逆上命”,等等;善行则有“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等。在恶行中,有一些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比如“杀人取财”,“凌孤逼寡”等;还有一些是宗教罪,比如“八节行刑”,“唾流星,指虹霓,辄指三光,久视日月”,“轻蔑天民”,等等。这些更明确地说主要是儒教中的宗教罪,因为天地日月星辰,首先是儒教祭祀的神灵,它们载入儒教祀典,比父母更加神圣不可侵犯。据《孔子家语》:“孔子曰:大罪有五,而杀人为下。逆天地者,罪及五世;诬文武者,罪及四世……”依儒教祭礼,日月星辰都是上帝的臣子,自然不可触犯。依《唐律》,若盗窃祀神之物,将加重判罪。至于神灵,就更加不能侮辱。《唐律》还规定:立春以后、秋分以前处决死刑犯者,徒一年。若于断屠月及禁杀日而处决犯人者,各杖六十。(见《唐律疏义》卷三〇)这是因为,处决犯人必须符合天时,这也是按天意行事的表现。不按天时,就是不遵天意,所以要判刑。道教不存在处决犯人的问题,所以《太上感应篇》“八节行刑”事,完全是儒教所认定的罪恶。
作恶定会受到惩罚,行善也一定会有善报。最大的善报,是让人长生不死,成为神仙。《太上感应篇》许诺,行善者,“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翼”。行一千三百善,就可以成为天仙,行三百善,可以做个地仙。这样,什么炼丹、服气等,就都可以抛弃,而道教也就真正恢复了它“以善道教化天下”的宗旨。
《太上感应篇》到南宋流行起来。宋理宗为该书题词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作为国家重臣的郑清之、真德秀等儒者,对它表示了特别的欢迎,纷纷为该书作序。真德秀的序言指出,讲善恶报应的,不只是佛教、道教:
世谓感应之云,独出于老、佛氏,非也。《书》有作善降祥之训,《易》有积善余庆之言,大抵皆此理也。
接着他讲述了孟子存心、养性、事天的道理,认为这才是为善的根本。
《太上感应篇》用道教之名,行儒教之实,它是儒道二教教义高度融合的产物,为二教的善恶报应观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从道教自身来说,这也是它自觉向儒教靠拢,为儒教国家服务,从而使自己儒教化的重大步骤。
三、宋元道教诸派之一:雷法派
道教儒教化的另一表现,是新道派的兴起。新的道派之中,首要的是北宋末年兴起的雷法派。
雷法派又可细分为神霄派或清微派。传承不同,教义也稍有差异,但大体方向一致,都以感召风雨为目的和活动内容。此前的道士,符箓召神,咒禁役鬼,主要是为了除灾去病,修炼长生,雷法派则把这些手段用于祈雨。
神霄派创始人王文卿,自称云游到金陵清真洞唐叶天师修真之地,夜里到了一间草舍,发现“嘘呵风云之文”,就抄了下来。天亮时,出来一位老妪,告诉他,“此乃雷霆所居之地”。这老妇就是电母。(见《冲虚通妙侍宸王先生家语》)
据王文卿说,祈雨的根据,是修炼人身的精气神,使它们与天地间的风雷水火相互感应。其方法是静坐调气:“日积月累,神气精自然混凝,上可脱壳朝元,次可长生久视,又其次可以行云致雨。”(《冲虚通妙侍宸王先生家语》)实际上,这一派所进行的工作,主要是祈雨。画符是为了召致雷神,念咒是向上帝奏告。据王文卿弟子万宗师所作《雷法议玄篇》说,别人祈雨,必奏告上帝,所以费时,王文卿可便宜行事,直接向雷霆玉府下令。
这种所谓雷法,实则是传统方术。用方术去召雷致雨,不是道士本业,与道教的宗旨也没有关系,而是为适应农业国家需要而发展起来的。为适应这种需要,儒教曾在传统雩祭的基础上,发展了一套祈雨方术,其典型表现是董仲舒《春秋繁露》中的求雨术,前面已有绍介。到宋代,儒教国家又不断颁布新的祈雨术。咸平二年(999)旱灾,宗真宗下令有关部门祭祀雷师、雨师,并颁布《李邕祈雨法》,其法为:
以甲乙日,择东方地作坛,取土造青龙,长吏斋三日,诣龙所,汲流水,设香案、茗果、餈饵,率群吏,乡老日再至祝酹,不得用音乐、巫觋。雨足,送龙水中。余四方皆如之,饰以方色。大凡日干及建坛取土之里数、器之大小及龙之修广,皆以五行成数焉。(《宋史·礼志》)
这个祈雨法,不过是董仲舒求雨法的翻版而已。数年之后,景德三年(1006)五月,又发生旱灾,朝廷又颁布《画龙祈雨法》。其方法是:
择潭洞或湫泺林木深远之所,以庚、辛、壬、癸日,刺史、守令帅耆老斋洁,先以酒脯告社令讫,筑方坛三级,高二尺,阔一丈三尺,坛外二十步,界以白绳。坛上植竹枝,张画龙。其图以缣素,上画黑鱼左顾,环以天鼋十星;中为白龙,吐云黑色;下画水波,有龟左顾,吐黑气如线,和金银朱丹饰龙形。又设皂幡,刎鹅颈血置槃中,杨枝洒水龙上,俟雨足三日,祭以一猳,取画龙投水中。(《宋史·礼志》)
这个祈雨法较前述复杂,但基本思想则没有改变,也是要以龙致雨。在董仲舒,这叫做以阴动阴。
熙宁元年(1068)大旱,刚刚即位的宋神宗亲自到寺观祈雨,并令各地主官祭祀岳渎、海镇、名山、大川及各方神灵,不论它们是否列入国家祀典。十年后,颁布《蜥蜴祈雨法》,其法为:
捕蜥蜴数十纳瓮中,渍之以杂木叶,择童男十三岁下、十岁上者二十八人,分两番,衣青衣,以青饰面及手足,人持柳技沾水散洒,昼夜环绕,诵祝曰:“蜥蜴蜥蜴,兴云吐雨;雨令滂沱,令汝归去。”(《宋史·礼志》)
显然,这是把蜥蜴当做可致雨的神灵。这是宋代儒教的新创造。而关于蜥蜴致雨之说,程、张、朱熹都曾进行过认真地讨论。
《程氏遗书》卷十载:
正叔(程颐)言:“蜥蜴含水,随雨雹起。”子厚(张载)言:“未必然。雹尽有大者,岂尽蜥蜴所致也?今以蜥蜴求雨,枉求它,它又何道致雨?”正叔言:“伯淳守官南方,长吏使往茅山请龙,辞之,谓祈请鬼神,当使信向者则有应,今先怀不信,便非义理。既到茅山岩,敕使人于水中捕得二龙,持之归,并无他异,复为小儿玩之致死。此只为鱼虾之类,但形状差异,如龙之状尔。此虫,广南亦有之,其形状同,只啮人有害,不如茅山不害人也。”
张载不大相信蜥蜴能够致雨,但程颐是信的,此后的朱熹也是信的。
朱熹说:
伊川(程颐)说,世间人说雹是蜥蜴做。初恐无是理,看来亦有之。只谓是全是蜥蜴做则不可耳。自有是上面结作成的,也有是蜥蜴做的。某少见十九伯说亲见如此。十九伯诚确人,语必不妄。
又,此间王三哥之祖参议者云,尝登五台山,山极高寒,盛夏携棉被去……盖山顶皆蜥蜴含水,吐之为雹。少间,风雨大作,所吐之雹皆不见。
又,《夷坚志》中载刘法师者,后居隆兴府西山修道。山多蜥蜴,皆如手臂大。与之饼饵,皆食。一日,忽领无限蜥蜴入庵,井中之水皆为饮尽。饮干,即吐为雹。
蜥蜴形状亦如龙,是阴属。是这气相感应,使作得它如此。(《朱子语类》卷二)
看来,求雨不仅是儒教的题中应有之义,而且其方术,也是儒者讨论的重要话题。在治国平天下方面,道教无论如何也竞争不过儒教,但在方术上头,道教徒则不甘落后。把他们的方术用来为国家祈雨,是他们将自己奉献于儒教国家的一个重大步骤。
儒教祈雨,主要是向神灵祷请。其方术也如上述。道教祈雨,自然要用自己的方术,如符箓、咒禁等。方术不同,而其为方术则无异。为方术同,但为方术之理论却本来有别。儒教的祈雨,是天人感应理论的一部分,如董仲舒和朱熹所说,是阴阳之气相互感应;道教的以符箓、咒禁为代表的方术,主要是用语言或文字形式向神灵表达的请求或命令,其鬼神色彩浓厚,而理论色彩薄弱。宋代兴起的雷法派,则借用了儒教的天人感应理论,认为祈雨的原理,就是用自身的气和天地之气相互感应。因为天地间有阴阳五行之气,人身也有阴阳五行之气。假如要天下雨,可以使自身体内阴气聚集,天就会下雨;假如要天放晴,就使自己心火上升,当感到遍体烦蒸时,天就会放晴。
王文卿生活于北宋末年,稍早于林灵素。依虞集《灵惠冲虚通妙真君王侍宸记》,神霄派传人中没有林灵素。《宋史》林灵素本传中,也只说他原为僧人,因为不能忍受师父的打骂,做了道士。宋徽宗让左道录徐知常寻访方士,徐推荐了林。而林后来成为宋徽宗最信任的人物,甚至权倾朝野。林灵素也是神霄派道士。他对宋徽宗说,天有九霄,神霄最高,徽宗就是神霄玉清王的长子。他的说法付诸实践,就是下令全国各地广泛修建“神霄万寿宫”。林灵素本人,则“善妖幻”,“稍识五雷法,召呼风霆,间祷雨有小验而已”。宣和年间,京师大水,徽宗派林到城上禳祭,由于林作恶多端,被民夫乱棒痛击,慌忙逃走。而宋徽宗之所以宠信林氏,主要也是要他呼唤风雨,这和唐代皇帝以求仙丹为主不同,乃是一种国家行为,是儒教国家让道士为自己的目的服务。
北宋雷法派的理论,还是从汉代的求雨理论演化而来。随着道教的发展,雷法派的理论也很快适应了新的形势。南宋末年,王惟一作《道法心传》,把雷法术置于心性学的框架之内。
《道法心传》(道藏三二)开始先讲祖气元神、铅汞、龙虎,以为大道在心,不必远寻。他的《法何灵验》诗说,法术灵验,是因为精气抟聚。他反对人们胡乱运用心中之气,以求感动天地。他认为,求雨者必须忠孝仁义,不贪不盗,才能“坐役雷霆,呼风召雨”。儒教的道德原则成为该派祈雨有效的前提,而所谓贪、盗,都非道士所为,而是儒教国家官员中才可能有的恶行。因此,《道法心传》可说是一个外道内儒的文件。
和神霄派相类的是清微派。就其实质而言,清微派与神霄派无二:“清微法者,即神霄异名也。”(《清微神烈秘法·雷奥秘论》)该派的主要工作,也是呼风唤雨,以“祈天福国,弘道化人,役使雷霆,坐召风雨。斩灭妖邪,救济旱涝”。(同上)这不是道教教义的必要部分,而是儒教国家的需要。该派实际兴起于神霄派之后,理论也更加成熟。他们反对祷祝,认为“天地五雷,人本均有”。(《清微道法枢纽》道法会元卷一)要役使雷霆,只要“以我之精合天地万物之精,以我之神合天地万物之神”(同上)就能奏效。画符也可有可无,因为这不过是“一点灵光,通天彻地”,只要精神所寓,任何事物都可成为符信。行雷法最重要的条件是心诚,使心诚的办法是存养:“心不存则不明,神不养则不灵。正以存之,久而自明。诚以养之,久而自诚。”(《清微斋法·道法驱疑说》)而《清微道法枢纽》则说:“唯天下之至诚能用之。诚苟不至,自然不灵矣。”修炼至诚,内可以成为圣人,外可和天安地,福国裕民。存心、养性,以求至诚,是儒教修养的手段和追求的境界,内做圣而外为王,也是儒教修养的目标。这些也都成了清微派的手段和目标。在这个问题上,清微派和儒教基本重合了。
宋元明清时代,道士们为国求雨的特别多,不仅是雷法派,其他派别的道士也都纷纷为儒教国家的农业需要服务。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这样的材料也是随处可见。这样的情况,宋代之前的道教是不常见的。这不是儒教国家道教化了,而是道教为儒教国家服务,进一步儒教化了。
清微派甚至认为,他们这一套做法,就是儒教的格物致知之学,“道家之行持,即儒家格物之学也”(《清微斋法·道法驱疑说》),“以吾神合彼神,吾灵合彼灵,儒书谓致知格物是矣”(《清微神烈秘法·雷奥秘论》)。他们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所从事的,乃是儒教的工作。或者说,他们自己清楚,呼风唤雨,不仅是为儒教的目的服务,而且是用儒教的方法、理论,为儒教的目的服务,他们所保留的,仅仅是道教的一个外表而已。实际上,他们已经成了儒教别派。
四、宋元道教诸派之二:老三派和新三派
老三派主要是指正一、上清、灵宝三派。正一派即天师道,居龙虎山;上清派即茅山宗,居茅山;灵宝派居閤皂山。宋哲宗封三山为“经箓三山”。这三派,研究者多称之为符箓派。因为它们历史悠久,相对于宋元时期诞生的新道派,我们称之为老三派。
1.正一派。正一派从创立以来,天师一职由创始人的子孙世袭。外姓如寇谦之等也做过天师,但不如这世袭的长久。隋唐时期,正一派势力不如茅山派。大中祥符八年(1015),宋真宗赐给第二十四代天师张正随“先生”称号,神宗封张陵为大法师,徽宗封张陵为真君。宋代正一派有理论建树的,是三十代天师张继先。明初,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将张继先的言论、诗词编成《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语录》。其第一篇是《心说》,《心说》认为“夫心者万法之宗,九窍之主,生死之本,善恶之源”。心,也就是真如、真君。人们堕入轮回,就是由于心的一念萌动。所以人应该“除垢止念,静心守一,虚无恬淡,寂寞无为”。这里没有像佛教那样,把心单纯当做万恶之源,但对心的重视,则和佛、儒二教一样。《语录》最后是《歌行》卷,其中的《大道歌》说:“道不远,在身中,物则皆空性不空。”《语录》也明确把道与术分开,认为“术则易知道难悟”。所谓术,指的就是符箓咒术;道,就是明心见性。他要的是道,是“识得真性”。这个千古一系的符箓派,也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道派,也把自己的教义奠基于心性问题的理论之上。
2.上清派。上清派或称茅山宗,在唐代是个最显赫的道派,司马承祯、李含光,唐末的杜光庭,都是该派的著名大师。这派在唐代就把《道德经》作为最高经典,讲修心无为。宋代大师不多,但方向不变。萧应叟的《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内义》是该派的代表作。前面已经介绍,该书认为三教教义都是讲求心的修养。而心的修养,就是炼丹,而道教炼丹和佛教禅定,实际是一回事。他不认为万法皆空,而认为人的灵魂为真。只要“能以一灵不泄于外”,就能长生不死。而所谓一灵不泄,就是不听、不看,不嗅。这样,神气精就合而为一,反本还元,得道成仙。为了论证自己的理论,他把周敦颐的太极图改造为炼丹图。儒教理论,是它理论的重要来源。比起正一派,这一派儒教化的程度要深得多。
3.灵宝派。宋代灵宝派有几部大部头的著作,如署名北宋宁全真传授的《灵宝领教济度金书》三百二十卷;《上清灵宝大法》六十六卷;金允中编的《上清灵宝大法》四十四卷。金允中推崇杜光庭,《正统道藏》中有署名杜光庭的《太上黄箓斋仪》五十八卷,该书把昊天玉皇上帝放在三清之后,是宋真宗以后逐渐形成的道教神灵品位的通制。杜时尚无玉皇大帝一说,昊天玉皇上帝更是宋徽宗时才上的尊号,所以此书可能是南宋的著作。
灵宝派的这些大部头著作主要是讲符箓。特别是《济度金书》,完全是符箓。其他一些,也讲炼内丹,但仍是传统的方法和理论。如宁全真的《上清灵宝大法》,讲的是服气吐纳。金允中的《灵宝大法》把餐霞练气、熊经吐纳说成是旁门,认为唯金丹一法才是正理。他说的金丹是内丹,其方法是舌拄上腭,运气循脊,凝神存思。卷四十四讲“本来一性,元自聪明”,但几乎没有论述。符箓派中,灵宝派是最保守的一派。
新的道派,除雷法派外,还有净明道、全真道、真大道派和太一道。全真道将作专门介绍,这里主要介绍净明、真大和太一三派。
真大道创立于金朝前期,创教者为刘德仁。据杜成宽《洛京缑氏改建先天宫记》说,太上老君“渐见性情之逐物,乃谈道德之真经”,目的在于化导民众:
欲移浇薄之风,令返真常之域,导之以百行万善,检之以三纲五常,庶乎自忠信孝悌而悟底于修齐,由仁义礼智而还归于道德。
太上老君的信仰和得道的目的是不能变的,如果变了,那就不成其为道教。但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却全是儒教伦理规范。百行万善,三纲五常,仁义礼智,孝悌忠信,修齐治平,这全是儒教的教义,也是真大道所要认真奉行的。虽然他们奉行这些最终是要“归于道德”,但仍然使我们感受到该教派儒化程度之深。他们这样认识老君,也就是把这种认识当做自己要奉行的原则。
明朝初年,宋濂作《书刘真人事》,说刘德仁创立的教义主要有七条,第一是“视物犹己,勿萌戕害凶嗔之心”。这类似儒教的民胞物与,也似佛教的戒贪戒嗔,还有世俗的不可害人的一般原则。第二条是“忠于君,孝于亲,诚于人”,就主要是儒教的教义。其他还有“力耕而食”、“毋习盗窃”之类,则完全是教导信徒,要做一个好公民。这正是儒教所努力追求的目标。
太一派也创立于金朝前期,其创教人为萧抱真。这一教派参与国政,为国家祷祝上帝,祈雨祈晴,深得金元两朝钟爱。萧的传人曾向皇帝上言,要“允执中道,恭己无为”。王恽称赞该教“辅行世教,有不可胜言者”。(王恽《太一二代度师赠嗣教重明真人萧公行状》)《国朝重修太一广福万寿宫之碑》道:
臣尝考之《书》,天佑下民,作之师。有人焉,出万物之表,建非常之事,卓然自成一家,使人崇奉而厌服之,决非偶然者。必上天明神,降生下土,借名以救世。
在碑文作者看来,老子、张道陵等,就是这样的人物,即降生下世的上天明神。而这道碑文是为太一教而写的,太一教的创教者,甚至它的传人,自然也被认为是下降人世的上天明神。
碑文所引《尚书》的话,原文一见于《古文尚书·泰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一见于《孟子》,文字大同小异,此后又常常被儒者引用,作为儒教天人关系的基本原则。依据这个原则,则儒教国家的君,是上帝为民所立;儒教的师,首先是周、孔,还应包括后来的硕学名儒,大德高士,也是天为民所立。现在,道教也被认为如此,它和儒者的区别也就仅在表面上了。其本质,则都是奉天所命,遵天之意,遂行上帝教化民众的任务。
第三是净明道。净明道把晋代初年的许逊作为祖师。政和二年(1112),宋徽宗封许逊为“神功妙济真君”。元代刘玉真自称得遇许逊,为净明道第二代祖师。《正统道藏》中的《净明忠孝全书》,一部分是祖师们的传记,主要部分是刘玉真的语录。据刘玉真解释,净明的意思是说,人的本性是净的、明的,后来被欲望污染了。修炼的主要内容,应是去掉情欲,恢复净明的本性。净,是没有情欲;明,是穷理尽性。因此,净明道乃是正心修身之学。
依刘玉真的解释,假如不是他们以许逊为祖师,则更应该说他们是儒教之一派。所谓去情复性,就是宋代儒教的存天理、灭人欲;穷理尽性、正心修身,从来都是儒教的命题。
至于书名标以“忠孝”,就更是儒教自汉代之后所特别强调的道德规范。刘玉真说,净明道修身的内容,不是世俗所说的修炼精气,更不是炼五金八石,而是尽忠孝之道。忠孝,是净明道教义的核心。而修炼精气之类,则被他们称为“世俗”所为,非道之俦。
《灵宝净明黄素书》是净明道的经书。该书认为,净明道的要义,是忠孝二字,“凡学黄素书者,要在忠孝”,“黄素之士,以忠孝为本”。该书认为,精忠至孝,仁义礼智,可使思想归入正道,成为神仙。《太上灵宝净明洞神上品经》说,人们只要能孝悌忠义,不服金丹大药,也可以悟法得道。有的经典也讲服气内丹,甚至也讲符箓,但认为这些都是下品。
净明道认为,自己的教义“可以报君父,可以成大药”。(《灵宝净明黄素书》)修炼者不必进入山林,也不必舍弃荣华富贵、妻子儿女,只要在现实生活中“服炼心性”,使“心明气达,孝悌不亏”,就可以长生。该派认为,天上的神仙,都是大忠大孝的人物。它要求自己的信徒,终日“畏惧”,“恭敬君上,孝悌六亲”。(《太上灵宝净明入道品》)
《净明忠孝全书》的一些序言认为,净明道的思想,是儒家的:“忠孝之说,本之儒家。”(滕宾序)净明道以此为教,也引发教徒许多疑问,刘玉真的语录中,有许多是关于净明道和儒教有何区别的问答,但他的回答不能令人满意。
净明道是儒教的内容、道教的外表。净明道的哲学,是儒教的心性之学。净明道的出现,说明了道教儒化程度的深刻,它是道教日益儒化的产物。
五、玉皇大帝与儒道二教
玉皇或玉帝的名称最早见于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是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之下一位极普通的神仙。和他平级的,有数十百位之多。唐人的诗文中,也时有谈到玉帝或玉皇的,所指当是天上的上帝。但是,这玉皇或玉帝与儒教的昊天上帝关系如何,与道教三清的关系如何,则没有专门论述。所以隋唐时代,陶弘景《真灵位业图》中的神谱并没有被道教完全接受,只有以元始天尊为主的三清逐步被普遍承认下来。天或上帝、玉帝,也被这时的道教所承认,但似乎少有人谈他们和三清的关系。
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经过一番策划,造天书,到泰山封禅,并下诏造昭应宫。七年(1014),玉清昭应宫成。八年(1015)正月初一,宋真宗亲自拜谒玉清昭应宫,给上帝上尊号“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简称玉皇大天帝,或更简为玉皇。从此以后,中国就有了玉皇大帝这尊神;或者更正确地说,是上帝有了“玉皇大帝”这样一个名号。
玉皇的名号来自道教,证据确凿,不容否认。然而上帝却并不是道教专有,甚至可以说自从儒术独尊之后,上帝就主要成了儒教的至上神,而道教则逐步与上帝疏远,甚至要另造至上神,元始天尊就是这种情势的产物。而这个玉皇大帝,其内容,仍然是儒教的上帝。这是儒教的上帝用了道教的名号。就像基督教传入中国以后,用中国的“上帝”去指称他们的God,并没有改变God的实质一样。可以为这个判断作证的,是当时的事实。
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到泰山封禅,其礼制一如南郊祭天,“山上置圆台,径五尺,高九尺,四陛,上饰以青,四面如其方色”,“(冬十月)辛亥,设昊天上帝位于圆台,奉天书于坐左,太祖、太宗并配西北侧向……”(《宋史·礼志》)“辛亥,享昊天上帝于圆台,陈天书于左,以太祖、太宗配。”(《宋史·真宗本纪》)其告天玉册文为:“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臣嗣膺景命,昭事上穹……”;告天玉牒文为:“有宋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启运大同,惟宋受命……”(《宋史·礼志》)建玉清昭应宫时,群臣谏止,宋真宗说,建一宫以奉上帝,有何不可。这个上帝,就是昊天上帝;玉清昭应宫内,设置数百位神像,为首的是玉皇像。在当时宋朝君臣眼里,玉皇就是昊天上帝,二者不过是异名,而实则同。
这里要特别向读者指出的是,人们,包括对道教卓有研究的人们,往往把封禅作为宋真宗崇道的活动,实则这是极大的误解。中国传统宗教中有告礼,即向神灵报告之礼,这自然是人间报告制度的延伸。在人间,有大事要向皇帝或长官或父母报告;对于神,有大事也要向上帝、向神灵,包括祖宗神灵报告。封禅是告礼之一种,而且是最重要的告礼,只有取得巨大功业的君主,才有资格到泰山向上帝报告成功。这个礼仪被儒教接续下来,成为儒教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宋真宗崇道是实,但封禅却非崇道行为。从封禅的大中祥符元年,到向上帝献“玉皇大天帝”尊号的大中祥符八年,宋真宗进行了一系列重大的宗教活动,也就在这期间,他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作《崇儒术论》,刻石国学”(《宋史·真宗本纪》),这表明他的志向仍然是崇尚儒术,他的活动主要是儒教的活动。
然而玉皇之号毕竟源于道教,所以宋真宗死,玉皇之名也几乎再无人提起。儒教所祭,仍是昊天上帝。宋徽宗时,对道教的尊崇又有升温,玉皇之名号又被人提起。然而,玉皇和昊天的关系如何,是人们必然要提出的重要宗教神学问题,宋徽宗对此作了圆满回答:
徽宗政和六年九月朔,复奉玉册、玉宝,上玉帝尊号曰“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盖以论者析玉皇大天帝、昊天上帝言之,不能致一故也。(《宋史·礼志》)
这就是说,玉皇大帝,就是儒教的昊天上帝。儒教昊天上帝用了道教神仙之名,而道教从此却必须崇拜儒教上帝之实。
汉代道教,魏晋南北朝的一些道派,也仍把天或上帝当做他们的至上神,但自从元始天尊出现之后,以之为首的三清就逐渐成了道教最崇拜的神灵。这一时期的道观之内,未发现有上帝崇拜的痕迹。自从宋真宗、宋徽宗向上帝献上尊号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虽然未见说玉清昭应宫中供奉三清,并且依理推断,其中供了玉皇大帝造像,且以宋太祖、太宗配享,那么,这就是标准的儒教祭祀礼制,其中也可能有三清,但三清不会居于比玉皇更重要的地位。如果把玉清昭应宫看作道教宫观,那么,这就是道观供奉玉皇的开始。然而不久,宏大壮丽、有数百间神殿的昭应宫毁于大火,并且君臣都不主张重建。而其他道观是否也供玉皇之像,就不得而知了。[25]
据有案可查的证据,南宋绍兴年间,巴州游仙观道士赵道升,不征求他师父、游仙观知观道士李道莅的同意,看到三清殿前有块空地,就伐山取材,负土成基,经过十年努力,建成了玉皇殿。县令李百药为该殿落成所写的碑文道:“曾口县游仙观,自唐以来无玉皇殿。”(《游仙观玉皇殿碑》)[26]实际上,自唐以来没有玉皇殿的,不仅曾口县游仙观而已。在没有新的材料发现之前,曾口县游仙观当视为最早为上帝建殿的道观。
李百药的碑文说,晋士人周与,说自己被天帝召见,见天帝面方一尺;而“有宋黑杀翊圣降语终南诸天侍卫,仰视天帝,唯见光满帝殿”。他不信上帝能召见小臣周与,但他的碑文则清楚地表明,道观内所供之玉皇,就是儒教的天帝。
从此以后,道观内建玉皇殿开始流行起来。魏了翁《紫云山崇仙观记》说,该观中,“其阙则前为元始殿,为黄箓宝宫,九真殿在后,玉皇殿在九真后”。平江府城南二里有修和观,建玉皇殿,黄震为写《玉皇殿记》,其文道:
礼,唯天子祭天南郊,坛而不屋。道家者流谓天玉皇,屋而祀之遍州县。
黄震的碑文表明,道观内建玉皇殿,在南宋末年,已经是普遍现象。但是作为一个儒者,而且是著名的、卓有造诣的儒者,黄震对这种现象很不理解,于是他发问道:
礼乎,否耶?人也没而神祀之,则有庙貌。然后世不于其主,于土木偶,已惑矣。今其事天者例亦设之,像天乎?乃人待耶?凡皆余所未喻也。
所谓“礼”,就是儒教之礼。黄震是位儒者,他要以儒教之礼来衡量道观内建玉皇殿是否合礼。因为按照儒教礼制,“唯天子祭天南郊”,就是说,只有天子可以事天,现在各州县道观都建玉皇殿,一个普通道士都可以祀天,这合乎礼制吗?第二,依儒教礼制,以德化民者,或有功于国者,都可以作为神灵加以祭祀。儒教的许多神灵,也就是这样产生的。最普遍的,则是祭祀自己的祖宗。这些,都是黄震所说“人也没而神祀之”的范围。儒教对于人神,一般是设庙祭祀。而依儒者解释,庙的意思,就是貌。所以黄震说“则有庙貌”。但是依黄震说,实际上,只是设神主而已。所谓“后世不于其主,于土木偶”,是黄震时代的情况。大约从唐以来,设像祭祀祖宗或其他神灵,已经是愈演愈烈。这种情况,引起程颐、朱熹等人广泛讨论。他们坚决反对设像祭祀,不仅是因为这不合礼制,而且画像、塑像不可能做到和本人完全一样。这样,有一点不像,所祭已是别人,不是祭祀自己祖宗和应祭的神灵。朱熹甚至主张拆毁孔庙神像。这就是黄震所说的“于土木偶已惑矣”的情况。对人神尚且如此不可,至于对天,就更加不可。至少从唐代起,儒教就已经明确,所谓昊天上帝,就是指浩大元气而已。其说出于《毛诗·黍离篇》,唐初制礼,长孙无忌等以此为上帝定说,并被宋代所沿袭。宋代程颐并有进一步的发展。程颐说:
乾,天也。天者,天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程氏易传·乾》)
在《程氏遗书》中,程颐还说:
天者,理也。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卷一一)
也就是说,在程颐看来,天、上帝、乾、理、神,都是同实异名的概念。程颐的上帝观经朱熹加以确认,成为当时儒者普遍承认的上帝观。依这样的上帝观,上帝就是元气(形体),是理(实质),是主宰,但却不是与人同形的神。对待由人而成的神尚且不可祭以土木偶像,对上帝又岂可如此呢?这就是黄震所提出的问题。
对于儒者们的问题我们下面再作讨论,这里我们只是指出,儒者们的问题并没有阻碍道观中建玉皇殿和塑玉皇像。有的道观则干脆以昊天命名所建上帝殿。邓牧《昊天阁记》道:
太极之动生阳而静生阴。阳轻清上为天,日月星辰、雷电风雨丽焉;阴重浊下为地,丘陵山岳、川泽江海丽焉。阳变阴化,其气冲和,则为人。其两间莫不有主宰者焉。恭惟昊天玉皇上帝陛下,位三极之尊,御万有之众,凡天地所以覆载,日月所以照临……敦知乎帝力哉!
这个昊天阁所在,乃是宋代的洞霄宫,据邓牧说,当时此宫与嵩山崇福宫“并为天下宫观称首”。在这里建昊天阁,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昊天阁所供奉的神灵,就是儒教的昊天上帝。当然,也是道教的上帝。依宋徽宗所上尊号和邓牧此处所说,这两位上帝实为同一位。
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观中原为附设的玉皇殿或昊天殿,规模又加以扩大。《滕州邹县纪城玉皇观记》载当地节度使衙门公文说,这创建于孟子家乡的玉皇观内,三清像三尊,各高七尺,四位侍从,各高六尺。有“人样玉皇壹尊”,高八尺,侍从六尊,各高七尺。在这座道观内,玉皇的地位显然升到了三清之上。而据《续修太清宫记》,大约在南宋时,亳州老子家乡的太清宫内,也“创为三清、玉帝二大殿”。在这里,玉帝也和三清并重了。
宋元以来,不能说每个道观都有玉皇像或玉皇阁,但在道观内建玉皇阁或昊天阁以供奉上帝,确已成了普遍现象。如今的白云观内,玉皇殿也赫然矗立,并且具有重要地位,当是宋元以来的旧制。
道观内供奉玉皇的制度,影响到道教的礼仪。宋元时代的道教文献中,重要的斋醮仪式,首要供奉的,当然还是三清。没有三清,也就不是道教。三清而下,就是玉皇。这样的格局,仍是黄老道教的传统格局,三清,在这里是帝王师;玉皇,是帝。对神位这样的安排,和道教要为国祈福、辅助世教等的思想也是完全一致的。这是道教为自己所定的社会地位,这个地位符合他们的传统,也是唐宋时代的现实。
然而,道教这样的安排仍然遭到来自儒教方面的抨击。在儒教,不仅只有天子可以祭天,而且孔子的神位绝不能安放在上帝之上。在儒者看来,孔子才是大圣,老子算得什么?更有何资格敢置于上帝之上?朱熹对此说道:
道家之学,出于老子。其所谓三清,盖仿释氏三身而为之尔……而道家之徒欲仿其所为,遂尊老子为三清: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而昊天上帝反坐其下。悖戾僭逆,莫此为甚!
且玉清元始天尊既非老子之法身,上清太上道君又非老子之报身,设有二像,又非与老子为一,而老子又自为上清太上老君,盖仿释氏之失而又失之者也。况庄子明言老聃之死,则聃亦人鬼尔,岂可僭居昊天上帝之上哉?
释老之学尽当毁废,假使不能尽去,则老氏之学但当自祀其老子、关尹、列、庄子(之)徒,以及安期生、魏伯阳辈。而天地百祠自当领于天子之祠官,而不当使道家预之,庶乎其可也。(《朱子语类》卷一二五)
这可说是来自儒教方面最激烈的抗议。朱熹还指出:
论道家三清,今皆无理会。如那两尊,已是诡名侠户了。但老子既是人鬼,如何却居昊天上帝之上,朝廷更不正其位次?(《朱子语类》卷一二五)
所谓“诡名侠户”,意思当为有其名而无其实。只有老子这一清,是可以供奉的神灵,但不应当居于上帝之上。朱熹希望,朝廷对此事应加以干预,订正道教中神灵的位次。
从朱熹的话可以看出,道教所供的玉皇,就是儒教的上帝。三清居玉皇之上,一面因为它是道教,不能不自尊其神;另一面也是说明其教徒自居于帝师之位而已,实际上也认上帝是世界的主宰,他们要祈祷的大事,都要诉诸上帝。尽管如此,朱熹还是不能容忍。
道观内供奉上帝,表明上帝确已成为道教内与三清有着微妙关系的神灵。而玉皇或昊天与三清关系如何,道观内这么做是否合适,究竟应该如何事奉上帝,成为此一时期儒、道二教学者热烈讨论的问题。
六、有关玉皇及儒道关系的讨论
关于儒道关系,朱熹有过扼要的论述。他说:
儒教自开辟以来,二帝三王述天理,顺人心,治世教民,厚典庸礼之道。后世圣贤遂著书立言,以示后世。
及世之衰乱,方外之士厌一世之纷拏,畏一身之祸害,耽空寂以求全身于乱世而已。及老子倡其端,而列御寇、庄周、杨朱之徒和之。孟子尝辟之以为无父无君,比之禽兽。
然其言易入,其教易行。当汉之初,时君世主皆信其说,而民亦化之。虽以萧何、曹参、汲黯、太史谈辈亦皆主之,以为真足以先于六经,治世者不可以莫之尚也。
及后汉以来,米贼张陵、海岛寇谦之之徒,遂为盗贼。曹操以兵取阳平,陵之孙鲁即纳降欵,可见其虚谬不足稽矣。(《朱子语类》卷一二五)
除却对儒教的推尊,有关道教的沿革,和我们的说法基本一致。或者说,笔者这部《道教简史》,就是要恢复道教的本来面貌,恢复古人对道教的认识罢了。
上文提到的黄震,是朱熹后学。他的《玉皇殿记》,是应道士张一雷之请而作。面对道士之请,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张一雷回答道:
子谓一元之运,浑沦磅礴,自呼吸顷,积而昼夜,而寒暑,而往古来今,万物无一息不生生化化于天地间,果孰主宰之而然哉?天也。上古神圣,代天理物,报本有祭,历代增饬,乃郊,乃明堂,乃雍五畤,积而迨我祥符、天禧间,宫观遂参错天下。殆皆陶匏秸席之推尔,岂吾道家者敢僭?子又岂谓苍苍玄冥间,而天之所以为天者,止此哉?天亦气之为尔。自天而万类,皆气聚则成形。明之为人,而幽之为鬼神,夫岂有二理?昔温太真燃犀照牛渚,见朱衣车马,一一如人世间。道书所谓水府宫之证如此。则其所称天府宫者,亦从可知。且自昔梦诉于帝,梦得请于帝,梦至钧天帝所,或登天门入重者彼皆何所指而言?故主宰之谓帝,其来尚矣,又岂吾道家者敢诬。(见黄震《玉皇殿记》)
这是道教方面讲述的儒道二教祭祀简史,也是道教方面对儒者问题的回答。要对这段话细加分析,不是百把十字所能解决的问题。这里只能释其相关之几点。道士张一雷完全承认,是天,或上帝主宰着世界上的一切,而天,就是那浩大元气。这一点,和儒者们完全一致,或者说,是道教接受了儒教的上帝观。但是,他又认为,上帝不仅是无形的元气。因为人与物都是元气所聚,天地也是元气所聚,人物有形,天或上帝岂能完全无形?于是张列举例证。这些例证,大多载入正史,是儒者所不能否认的。这些例证说明,天宫和水府一样,而它们也都和人世一样,是朱衣车马,与人无异的。这叫做天人一理、幽明一理。而天人一理、幽明一理,是儒教的基本命题,这就回答了黄震设上帝之像是否可以的问题。至于道观祭祀上帝是否合礼,张的回答是,礼从朴陋的“陶匏秸席”开始,儒教你们发展出了郊祭、明堂等等,我道教设宫观,有何不可?且道宫从真宗皇帝开始遍及天下,真宗皇帝就把上帝供于道宫,我们哪敢擅自僭越!作为宋臣的黄震,自然对此无话可说。
于是黄震分析了佛道二教的区别,认为佛教不仅不敬天,而且诬天。相比之下,黄震“宁取老子说之本天”。老子说虽本天,但道教祭祀又五花八门,在这些淫祠滥祀之中,黄“又独取玉皇殿之尊上帝,俨上帝之如在,肃人心之正敬,使天下崇饬香火者皆如玉皇殿之为,则亦庶乎足以裨世教”。(黄震《玉皇殿记》)“本天”、“尊上帝”,并且能使人们在这庄严的塑像面前,尽自己的“如在”之诚,因而有裨世教。所以黄震就容忍了道观的玉皇殿之设,并且为该殿作了此记。
“如在”出于《论语·八佾》“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是儒教对祭祀的要求。而在黄震看来,道观内建玉皇殿,设玉皇像,有助于达到儒教的这个要求,因而有裨世教。
但是黄震没有赞同上帝有像的神人同形说,和黄同时的文复之也不赞成神人同形说。文在《洞神宫碑》中指出,天无人形,但和人同理。理构成人的精神,也是天赏善罚恶的本体:“今与天地,同厥有初,听聪视明,即此理之高目下耳者也;是非决择,即此理之赏善罚恶者也。”天人感应,吉凶祸福,“维皇上帝,阴骘下民”,就是这个理。这是对程颐“天者,理也”的阐述和发挥。但是,人们不懂这个道理,把天想象为人形,并且建屋设像进行祭祀,使文复之喟然长叹:
众人昧上天本然之知而为人,上天以众人同然之体而为天,其降衷不异,而源委本末遂有毫厘千里之差,可叹也!后世不推源其自于天人之际,歧而为二,所以事天者始屋而居之,像而崇之,曾谓昭格之诚果在是乎?
建屋设像虽然同样可以得到天命天意(“降衷不异”),但对什么是天,天如何主宰,如何赏罚的认识,却差之千里。这一点,文复之作为儒者,他不能不加以指明,并且和那种错误划清界限。
洞神宫是主官姚某所建,所祠是蜀中三大神,其实与道教无关。但是他让道士来主持宫中香火。建屋设像虽不合教义,但却是诱人信向的方便手段:“盖亦谓世俗耳目未可顿跻之本然之地,其摄齐而入,肃容而登,则其心未始不如捧盘水如承大祭,不待驱迫而天理现前,斯亦入德之方也已。”(文复之《洞神宫碑》)只要有助世教,不合礼制也可以容忍。文和黄震具有同样的思想。
这宫是儒者所建,却让道士来做主持。这是宋元时代开始的儒道关系的新现象。在这里,道士相当于儒教的祠官,从而成为儒教的附庸。道士所管的祠庙,主要是城隍庙等,此外还有山川岳渎之庙等,有时还为儒教主持孔庙。不少人因为是道士主持,遂认城隍庙为道观,以城隍为道教之神,实在是一种极大的误解。
到了元代,关于儒道关系、上帝观念的讨论更加活跃。无论是儒者还是道士,多数论者都认为儒道自始就方向一致,都是治国平天下之学,可以修身,可以治国,后世方士的混入,改变了道教的面貌,但这不是它的本心本貌。如,虞集说:“汉代所谓道家之言,盖以黄老为宗,清静无为为本。其流弊以长生不死为要,谓之金丹。金表不坏,丹言纯阳也。其后变为禁祝祷祈、章醮、符箓之类,抑末之甚矣……”(虞集《非非子幽室志》)宋子贞说:“夫道家者流,推老氏为始祖。老氏之教,主之以太一,建之以常无有。以冲虚恬淡养其内,以柔弱谦下济其外……以之修身则寿而康,以之齐家则吉而昌,以之治国平天下则民安而祚久长……世既下降,传之者咸异,一变而为秦汉之方药,再变而为魏晋之虚玄,三变而为隋唐之禳禬,使五千言之玄训,束之高阁,以为无用之具矣。”(宋子贞《顺德府通真观碑》)俞应卯说:“道之与儒,同此一理;儒之与道,同此一机。通其变则天下无弊法,执其方则天下无善教,若非圆机之士,不足以论此也。”(俞应卯《鄠县秦渡镇重修志道观碑》)乡贡进士翟三俊说:“三皇五帝以来,首崇道与儒教,其名虽析为二,既究经纶之效。其道乃归一也。”(翟三俊《三清殿碑》)李道谦说:
老子者,道也,生于无恒之先,起于太初之前……及乎结气凝精,分神应化,或出于龙汉之纪,或现于赤明之季……悯时垂教,代为帝师。至其降迹殷周,传经授道……启众妙之门,示重玄之旨……以之修身则身修,以之齐家则家齐,以之治国平天下,则国治而天下平……
所谓道者,盖牺皇周孔之所贯,岂复有所异哉?六经之学,纲纪万世,而二篇之要,又将有得于六经之外。故太史公言:六经浩浩,不如老子之约。
汉初盖公以书授曹相国参,参用其言,寝以成文景刑措之治。然而武帝信方士,祷祠之事行焉;淮南好神仙,黄白之书出焉。老子之道于是乎诎矣。(李道谦《楼观大宗圣宫重修说经台记》)
这些话,都可以成为当时论述儒道关系的代表。
对上帝观的讨论可以许有壬的《武昌路武当万寿崇宁宫碑铭》为代表。该文说,崇宁宫原为武当祠,所祠为玄武神,亦称玄帝,是五帝之一。然而“是宫之名虽主玄帝,而巍然南面朝五帝者,实主玉皇”。于是,他探讨了什么是玉皇。他说:
玉皇,礼家所谓昊天上帝也。以形体言,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以妙用谓之神。
这就是程颐以来的上帝观。就是这样的上帝,主宰着世界万物,使它们运动,使它们生死往来。由此也产生了对它们的祭祀:
主宰者不离乎功用而能妙用者也。日月之运行,风雷之鼓舞,山川之流峙,人物之生息,皆功用之著者。阖且辟于斯,往且来于斯。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则有妙用存焉。
先王之有天下也,以为万物本乎天,故祀帝于郊。圜丘以体其形,苍璧以象其色,乐九变以著其数。犹曰“维天其佑之”。“其”之为言,不敢必之词也。不特此也,群祀亦然。或求诸阴,或求诸阳,不敢方所征、形状索也。
上帝是存在的,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它没有形状,也没有方所。这样的上帝观,就是儒教的上帝观,而这样的上帝观,和基督教的上帝观,以及伊斯兰教的安拉观念,没有根本的不同,这是一切高级宗教所共同达到的观念。但是后来有了变化:
自神仙好楼居之说行,遂有作崇台杰观以俟之者。嵩呼之闻,巨迹之见,真若可以形声相接,而像设滥解除于此矣。其始也,施之群祀;其卒也,于上帝亦冠裳而宫室之矣。
“嵩呼之闻,巨迹之见”,说的都是汉武求仙之事。把建屋设像归于汉武之时,是元代较为普遍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否符合史实尚可讨论,但许有壬对此现象之不满,则显而易见,而使他尤其不满的,是竟把建屋设像之事施之于上帝!于是,他慨叹上智与下愚的难以沟通:
圣人以神道设教,上智昭昭,无幽不通,下愚蚩蚩,既颛而蒙。孰为“民彝”,孰为“帝衷”,可使由之,不可使之知也。今号于众曰:帝以主宰言。其不哑笑者几希。
可叹的是,直至21世纪的今日,甚至还有许多上智,认定神人同形,“哑笑”以昊天为元气,“哑笑”以天为理。那么,对此该怎么办呢?如何才能使世人崇信上帝,并油然而生弃恶从善之心呢?许有壬继续说:
孰与树中天之华构,揭上帝之高居,使瞻而仰之者,举首加额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由是而舍恶从善之心油然生矣。
这崇宁宫的兴建,可以做到这一点,可以“使民观感日迁于善,圣教之助不又多矣乎!”于是,许有壬认同了这种建屋设像之举,并且为此宫写了碑铭。
即使从道教立场来说,建屋设像也是不对的。魏知彰《虢州卢氏县成德观创修三门记》说,卢氏县成德观“有玉皇殿一,东西小殿二”。看来所谓成德观,就是个玉皇观。他对建屋设像不以为然:
予谓道之在天下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自古尊黄老者,虽有贵无为、尚清静之说,是皆道之糟粕。其元理妙用,又乌可得而言!况一时土木之功,欲以为道,是犹适楚而北辕,其不相涉也可知矣。
贵无为、尚清静尚且是道之糟粕,土木之功又焉能为道?敬这些土木偶像又有何用?魏氏可说是深刻体会了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之意,认为从老子立场看来,无为、清静等也难以为道,建屋设像更无异于南辕北辙。但是,由于风气使然,建屋设像也有自己的道理:
虽然,自李唐以元元为始祖,崇尚道法,后世崇之,上下成风,至宋而极矣。居是门者,欲诱化世俗,俾因迹以悟真,苟不严其像设,大其馆宇,曷以使人有敬向之心哉!
于是魏知彰也和黄震等人一样,认可了这种建屋设像行为,并且为该观作记。
但是,也有的道观不设像,或为天地日月不设像。萧贡《京兆府泾阳县重修北极宫碑》道:
古者事神,必于国郊,或名山大川、高爽之地。礼数不同,大率为坛设位祭之而已,无饰画神之像者。秦与汉初亦然。至武帝时,齐人少翁言,上欲与神通,宫室被服非像神,神物不至。乃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泰一诸鬼神,各置祭具焉。以像事神起于此,然亦止于宫中画像而已,犹未有杂于民间,兴起祠宇,号为宫观,及抟土刻木而为之像者。来状之说,盖俚语相传而然,不足采也。
称祠庙为宫观,度道士以守之,盖自近代始。
画像起于何时,是另一回事;认为祭神不该画像,却是态度明确。而说近代才有把祠庙称为宫观,度道士守护,其意是说,这些庙,并不是道观,而是儒教之庙。这座北极宫,所供奉的是北极星,还有天尊列宿、三官四圣、元辰天师灵官等。三官、天师等可以说是道教本有之神,北极星却向来是儒教之神,并且一度被郑玄认为就是皇天上帝太一,即可以被称为天的儒教至上神。甚至近代章太炎还曾提到此事。北极宫由道士看守,是道士更加深入地进入了儒教的祭祀系统,做了儒教的祠祀人员。
北极宫之中,是天坛:
中坛三垓,以事天地日月星辰,露而不屋,所以达其馨香焉。
这里自然不会有天地神像,完全符合儒教礼制。而这个宫观,实际上则是儒教的天地神庙。这种宫观制度,不仅表明道教进一步成了儒教的附庸,而且道教还接受了儒教的上帝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