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1、何谓“底层文学”?
2004年以来,“底层文学”逐渐成为文艺界关注的一个中心,“底层文学”是在新世纪出现的一种新的文艺思潮,它与中国现实的变化,与思想界、文学界的变化紧密相关,是中国文艺在新形势下的发展,也是“人民文艺”或文艺的“人民性”在新时代的发展。
“底层文学”主要是以底层为描写对象的文学,跟它相对的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文学:“纯文学”、“主旋律文学”、“通俗文学”或“商业文学”。在当前的各种文学形态中,如果说“主旋律文学”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文学,通俗、商业作品是一种市场的文学,“纯文学”是一种中上层精英的文学,那么“底层文学”则是一种表现底层、代表底层利益的文学形式。它描写底层人的生活状态,代表底层人发表出他们的声音。新兴起来的底层文学与这三种文学是不一样的,具体说来,“底层文学”与“纯文学”不一样的是,“纯文学”是不描写现实生活或只描写中上层生活的,而“底层文学”描写的是底层生活;“底层文学”与通俗文学不一样的是,通俗文学是模式化的,主要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并使大众在幻想中逃避现实,而“底层文学”则是作家的独特创造,它不是要迎合而是要提升大众的审美趣味,并使之对真实的处境有所认识与反思;“底层文学”与“主旋律文学”不同的是,“主旋律文学”对现实秩序及其不公平之处加以粉饰,使之合理化,而“底层文学”则对现实有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希望引起大众对不公平、不合理之处的关注,以发生改变的可能性。
同其他各个领域一样,文学界也是由意识形态、市场、精英的力量控制着,“底层文学”处于弱势的地位。但是底层并不是所谓的“弱势群体”,作为个体的民众虽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处于无力的状态,但从总体上来说,正是“底层”这一群体从根本上决定着中国的将来,“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这样的历史观才是正确的,才是真理,而并不像某些精英所想象的那样,底层是社会发展中的累赘,是可以牺牲、可以抛弃、可以忽略不计的因素。“底层叙事”的作用在于,它不仅要打破意识形态、市场、精英在文学上的垄断,讲述底层的故事,发出底层人的声音,而且要以文学的变革为先导,唤起民众的觉醒,在政治、经济等领域中真正体现出底层的利益与力量,从而改变现实秩序中不公正、不合理的部分。
在以上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试着总结一下“底层文学”的概念或内涵:在内容上,它主要描写底层生活中的人与事;在形式上,它以现实主义为主,但并不排斥艺术上的创新与探索;在写作态度上,它是一种严肃认真的艺术创造,对现实持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对底层有着同情与悲悯之心,但背后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资源;在传统上,它主要继承了20世纪左翼文学与民主主义、自由主义文学的传统,但又融入了新的思想与新的创造。这是我所理解的“底层文学”,它基本上在整个文学界还处于弱势的地位,与整个底层在现实领域中所处的地位大体相似状态,但是它的发展的势头比较好。
在这里,一个值得辨析的问题,是“底层文学”与“打工文学”的关系。“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的创作主体有很大的不同,“底层文学”的代表性作家都是知识分子或专业作家,如曹征路、王祥夫、刘继明、陈应松、胡学文、罗伟章等,他们或者是大学教授,或者是作协系统的作家;而“打工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则是从打工者中涌现出来的,如郑小琼、浪淘沙、王十月、于怀岸、徐东、叶耳等。“打工文学”引起广泛的重视也在2004年,这与“底层文学”大体是同步的,我们可以将“打工文学”和底层文学,看作是在新世纪崛起的两个思潮,或者说是“重视底层”这一文艺思潮的不同侧面。在我看来,广义的“底层文学”应该包括所有作家关注并描写“底层”的作品,也包括我们所说的“打工文学”,而狭义的“底层文学”则是以知识分子与专业作家为创作主体的。“底层文学”与“打工文学”虽然在创作主体上有所不同,但却是同一种潮流的产物,他们之间是可以互补的,如果能将他们各自的长处结合起来,有可能建设一种新的文学形态。
“底层文学”并不是孤立的,而是文艺界总体转向在文学界的一种反映,重视“底层”在其他艺术领域也有表现:在电影界,伴随着“新纪录运动”的展开,以及第六代导演的转型,也拍摄出了一些反映现实生活和民生疾苦的影片,如王兵的《铁西区》、杜海滨《铁路沿线》等纪录片,贾樟柯的《三峡好人》、李杨的《盲井》等故事片;在戏剧领域,黄纪苏的《切·格瓦拉》和《我们走在大路上》突破了小剧场的局限,在文艺界和思想界引起了巨大的争论与反响;在电视剧领域,《民工》热播,《星火》甚至创造了中央电视台近十年来最高的收视率,达到了12.9℅;而在流行音乐界,也出现了“打工青年艺术团”的音乐实践。对“底层”的关注是一个综合性的文艺现象,已构成了一种文艺思潮,值得我们关注,并进行深入的研究与探讨。
“底层文学”的出现,首先与中国现实的变化密切相关。30年的改革开放为中国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活力,但也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如贫富分化、贪污腐败等等,孙立平教授指出改革的基本共识已破裂,改革的动力机制已被部门利益、地方利益乃至某些人的个人利益所扭曲。因而要重建“改革”的共识,需要凝聚普通人的认同与支持,从“三农问题”的提出,到“郎咸平旋风”刮起,都在提醒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改革:是要依靠少数“精英”还是要依靠大多数底层民众,是要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接轨”还是要贴近中国现实,是要走一条依附性的道路,还是要一个独立、自主的中国?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答,体现在现实政策的变化与调整中,而这则为“底层文学”的出现与发展提供了重要契机。
在思想界,从1998年“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论争以来,在中国应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近两年以“国学热”为标志,文化上的“保守主义”也风起云涌。这些争论与文化现象,丰富了我们对中国社会的理解。这里的一个关键问题是,究竟如何对待占中国绝大多数的“底层”,是把他们作为社会发展中的“包袱”甩掉,或者只当作“滴漏效应”的受益者,还是将之作为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保守主义”如果仍坚持封建式的等级秩序,仍只停留在“复古”的臆想中,那么必定在现代社会中无所作为;“自由主义”现在几乎构成了知识界的“常识”与无意识,但他们所代表的只是特定阶级的利益,他们所追求的“自由”与“民主”因而值得反思;而对于“新左派”来说,如何总结历史上的经验与教训,如何将新的理论资源与中国现实结合起来,是他们面临的问题,但他们将自己的思考与“底层”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则是值得肯定的方向。
具体到文学上,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纯文学”就逐渐占据了文学界的主流,这一潮流的特征主要有:注重形式、技巧、叙述的探索与创新;回避对社会现实的直接描绘,而注重表达个人抽象的情绪与感受;注重对西方现代主义及最新“潮流”的模仿与学习。这一思潮对反拨此前文学的弊端具有历史性作用,对文学作品整体艺术性的提升具有重要意义,但这一思潮发展到后来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结果形式探索只成为了一种貌似先锋的姿态,向西方学习也成了一种盲目的崇拜。2001年,文学界开始“反思纯文学”,希望文学能够在注重艺术性的同时,重新建立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在中国社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对“纯文学”的反思,是文学研究、理论界至今仍方兴未艾的话题,而“底层文学”的兴起,则是创作界反思“纯文学”的具体表现,也是其合乎逻辑的展开。
新世纪以来,最好的作品都是关于底层的,“底层文学”不仅创造出了优秀的作品,而且其代表性作家都形成了不同的艺术风格,代表了中国文学的杰出成就,不仅在艺术上,而且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同时“底层文学”也在不断丰富的过程中,如果说早期更多的是“问题小说”,那么近两年已突破了这一模式。现在有两个倾向值得注意,一个是不少作家不仅关注底层所遇到的社会问题,也开始关注底层人的心灵世界与精神处境,这是一种深化,也涌现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另一个是有作家开始以底层为题材创作长篇小说,以前引起关注的“底层文学”都是中短篇,长篇的出现说明作家不单是关注某一社会问题,而力图在总体上呈现对底层、社会、时代的看法,这同样可以看作是“底层文学”不断深化的一个表现。
2、“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作品
“底层文学”的主要代表作家有曹征路、王祥夫、刘继明、陈应松、胡学文、罗伟章等,我们对他们的主要作品与思想、艺术风格做一些简要的分析。
曹征路的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那儿》、《霓虹》、《豆选事件》及长篇小说《问苍茫》。
《那儿》描写的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工会主席,力图阻止企业改制中国有资产流失而失败,最后自杀身亡的故事。小说中的工会主席“我小舅”是一个孤独的工人领袖形象,在他周围环绕着诸多矛盾:他反对“化公为私”的改制,与厂领导与入主的企业有矛盾,不断上访;他是工会主席,是“省级劳模副县级领导”,与普通工人有隔阂,不能“代表”他们去反抗;他的家人以种种不同的方式劝阻他去反抗,这是他与小市民的庸俗自保思想的冲突。在反抗与“不能反抗”的痛苦挣扎中,他最终身心交瘁,只能选择了自杀。这个小说不但是2004年《当代》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现实主义力作。它不仅揭示了重大现实问题,而且在艺术上颇有力量,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霓虹》可视为《那儿》的姊妹篇,让我们看到了底层妓女生活的悲惨与无望,以及在无望的挣扎中所蕴育的力量。《豆选事件》则将笔触伸到了当代农村的政治生活,在对一场选举的描述中揭示了各方力量的角逐,展示了艰难中新生的希望。《问苍茫》以深圳的一个村子和一个台资企业为重点,以数次劳资纠纷与罢工为线索展开叙述。小说涉及到了多个阶层、多种人物、多重事件,在错综复杂的事件与人际关系中,表达了他对社会现实的复杂感受,揭示出社会问题与底层劳工的生存困境,以及他对当前中国出路的思考。曹征路的小说,擅长在现实生活中发现一般人习焉不察的权力关系,并对被压迫者有着深切的同情,这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动人的感染力,在他最优秀的小说《那儿》、《霓虹》中,他还能捕捉到小说人物中朴素的阶级意识,并以之作为反抗不合理现实秩序的思想利器,这使他具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悲壮,有别于那些一味渲染苦难的作家。不过在他的一些小说中,也存在情节冗长、语言粗糙等现象。
胡学文的中篇小说《命案高悬》、《淋湿的翅膀》、《行走在土里的鱼》、《像水一样柔软》、《向阳坡》、《虬枝引》等,也是“底层文学”中的优秀之作。《命案高悬》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村妇尹小梅因一件小事被抓到乡政府,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她的家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和八万块钱的赔款,而村里的“混混”吴响因曾觊觎尹小梅、并对她被抓负有一定责任而感到内疚,反倒一个人去追寻她死亡的真相;小说以吴响追寻真相的过程为线索,呈现出了乡村社会复杂的文化、政治生态。在《淋湿的翅膀》中,我们看到的是围绕艾叶展开的乡村故事,她与马新、杜智两个“男友”的关系,她与妈妈赵美红的关系,她与女友小如的故事,以及村长莫四、独眼婆的故事等,这些人物组成了艾叶的生活世界,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各自的故事也是独立的,但又通过艾叶扭结在一起,小说正是在这样网状的社会关系中描述了艾叶的“存在”,刻画出了这个农村少女的内心世界,也通过艾叶折射出了不同关系变化的内在逻辑,从整体上勾勒出了当下中国农村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在胡学文的小说世界中,底层并非是简单的,而呈现出了纷纭复杂的状况,这里有自身的内在的逻辑,或者为别人所无法体会的微妙之处,这自成一个“小世界”,对这些逻辑与细节的捕捉,体现出了胡学文独到的观察与思考。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小人物”,但具有一种执拗、百折不挠的精神,一种为了一个目标虽九死而不悔的气质,这些处于“底层”的平民百姓,在政治、经济、文化资源上都处于贫瘠的状态,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但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种精神,他们才活出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