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连说了两个在意,只是因此前潘世恩在养心殿的台阶上摔了一跤,嘴唇摔伤,牙齿也跌落了几颗。此后潘世恩接连请辞,道光却舍不得这个老人,赏给他黄马褂,又令潘世恩入朝时由太监扶掖。看着年迈的潘世恩,道光格外开恩,命他不必每日入军机处值班,隔一二日,或三四日来一次即可。
潘世恩年迈,退休是早晚的事情。到了五月,潘世恩腰痛,请了二十天病假。此时道光开始物色能接替潘世恩的人选,并最终选择了季芝昌。季芝昌是道光挑选的最后一个军机大臣,也是他晚年最信任的大臣。
季芝昌是江苏江阴人,出生前天气突变,震雷四起,就取了个小名“震后”。季芝昌的父亲季麟是嘉道两朝大臣英和的门生。嘉庆十八年林清事件发生后,季麟在河南抓捕天理教徒不力,被发配伊犁,死在戍所。家族的变故,科举上的挫折,季芝昌一度很抑郁。为了生计,三十岁时在江阴暨阳书院任教。次年携家北上京师,一边准备科考,一边兼职谋生。
熬到了道光十二年,四十二岁的季芝昌才一鸣惊人,考取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第一场考试在保和殿进行,当日太阳好,照得眼睛根本看不清字。季芝昌急了,出来后跑去琉璃厂买了个老花镜。再入考场考试时,带着眼镜写好卷子,拿开老花镜仔细一看,却发现字写得太小了。虽然有此小插曲,总算能金榜题名。此年穆彰阿是副主考,季芝昌也入了他的门下。
季芝昌出仕以后,历任山东、安徽、浙江等省学政。学政是个重要官衔,出任学政的官员,不问本人官阶大小,概与督抚平行,见面不用行跪拜礼。学政执掌地方学校,主持科举考试,考察生员学风。学政代表中央政府,管理地方士人,表明恩泽出自朝廷。学政责任重要,所以担任学政者必须是进士出身,且享有盛名。
到了道光年间,由于财政吃紧,不得不广开捐纳,开始卖官,以至于江宁府出现了“婊子多、驴子多、候补道多”的现象。大批捐纳出身的候补官员充斥官僚队伍之中,大大削弱了科举选拔人才的功能。而正途出身的士人沾染了赌博、抽大烟等各种陋习,通过投机取巧的方式来获取功名。季芝昌在各省整顿学风,不知疲倦,曾自语道:“四载以来,终日堂皇,始终不懈。”道光对季芝昌极为信任。清代惯例,地方官员每三年要考核一次。道光下令免去对季芝昌的考核,认为他必然是第一等。
道光二十九年,季芝昌被道光留在了京师办事。五月,季芝昌随大学士耆英到浙江阅兵,并查询浙江仓库钱粮亏空。在浙江,季芝昌查出仓库亏空较多。季芝昌建议亏空三万两以上者革职并限半年缴清,五千两以下降一级限一年缴清。从南方回京之后,道光特意召见季芝昌,让他先回家休息,过几日再来。
八月初四,再召见季芝昌时,道光将他外放做了山西巡抚。道光对他道:“山西地方殷富,今来巡抚也闹事。汝操守好,可去整顿一番,不久即调汝回来。”季芝昌到了太原,屁股还没坐热,道光一个谕旨就将他调回了京师。
九月十三日,季芝昌到京后被立刻召见。对于为何突然召他回来,道光解释道:“如今有比巡抚要紧之处,所以召汝回来。汝可在这殿门外稍候,不要出去。”季芝昌一头雾水,就出了殿等候,不一会有谕旨出来,命季芝昌在军机处大臣上行走。依照惯例,初入军机处的大臣,都要有“学习行走”字样,等实习一二年之后在奉旨实授。当日军机大臣询问是否也要加上“学习”二字,道光笑道不必,这也算是特殊的隆恩了。出了殿后,季芝昌也就入军机处值庐办事。
九月,另外一人也再次入军机处,此人是何汝霖。何汝霖四十八岁时入军机处做军机章京,可谓是军机处历史上最年长的章京。熬了多年,至道光二十年才做到军机大臣。三年前何汝霖因为母亲去世丁忧在家,现在丁忧期满。道光对他很是信任,就让他再入军机处效力。
上了年纪之后,道光的话也多了,在召见军机大臣时常喋喋不休。十月二十日,潘世恩提出正式辞职。道光已留他在军机处好几年,现在也不好意思让他继续效力,就准许了他辞职。
潘世恩一走,军机处剩下六名大臣,军机大臣们倒是很开心,因为此前每当军机大臣满七人时,总是有一个人要倒霉。所以军机处形成了迷信说法,即军机大臣以六人为最佳。潘世恩一走,穆彰阿更是势力张扬。何汝霖、季芝昌是他的门生,不好违背他的意思。陈孚恩是穆彰阿亲信,自然事事站在他一边。
道光二十九年,军机大臣陈孚恩也受命出差,查办山西巡抚王兆琛收受商人钱财事件。王兆琛的事件其实也不大,不过是过节时收了商人送来的银子计一万一千两。在当时官场上,这点钱财根本算不了什么,而收受各种陋规更是官场的普遍现象。只是陋规已经半合法化,成为了默认事实,商人送钱则是纳贿。
和督抚们不同,军机大臣们每日里在皇帝身边,被皇帝观察,自然得分外爱惜羽毛。在腐化的官场中,相对而言,军机大臣们还是比较清廉,但他们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们也是利益分享者。道光二十七年,张集馨谋得了肥差四川臬司,临行前给军机大臣每人孝敬四百金。当年的军机大臣共七人,只有赛尚阿一个人没有收,其他人都笑纳了。军机章京每人送上十六金,如果有交情,或通信帮办事者,则送上一百、八十金不等。其他六部尚书,各部官员,依照官衔与亲热程度,也各有孝敬。此次进京,应酬孝敬之类,总计花去了一万五千余两。张集馨在当时是官声比较好的,道光也夸他“持身严,操守学问,朕早知之。”张集馨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要说了。
进入官场之后,左右逢源,上下应对,各种开销,靠着微薄的薪资,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军机大臣、军机章京们,不可避免地要收各种礼节性的陋规。收取陋规,这既不致影响他们的名声,又可以维持体面的生活,此即“清廉的腐败”。名声好,才能被皇帝赏识,才能做到大官,才能拿到更多孝敬,而不必赤膊上阵去搜刮捞钱。
时间很快走到了道光二十九年年底,可皇帝与军机大臣们面对的问题,如同道光当初御宇时一样。水患连连导致河工开销不断上涨,官员贪腐无从根除,科举百弊丛生,漕粮浮收高昂,旗丁勒索如常。十一月,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上奏,浙江粮道毓衡投河自杀。再一查,原来是负责押粮的旗丁偷盗了大量漕粮之后潜逃。毓衡没钱填补窟窿,情急之下投河自杀。
困扰各省的水患到了十一月还是没有消退。东南各省督抚们纷纷上奏,请暂缓漕粮。道光大度地许可了,但他很是忧虑,如果东南的漕粮不北运,那么京师数十万人口吃什么?与军机大臣们商量之后,对策是让地方督抚采购粮食,或由河运,或由水运,总之要源源不断将粮食运到京师。道光也知道地方督抚们必然会拖延,无奈对军机大臣们道:“朕将拭目俟之矣。”
然而,道光没有能拭目以待到最后。
十二月,皇太后病逝。道光是个大孝子,痛不欲生,亲自为太后守孝。皇帝守孝也得遵照礼制,住草泥搭的“倚庐”,盖草席子,睡草枕头,喝稀饭。在北方寒冷天气之中,道光坚持了没几天就一病不起。
道光三十年一月十三日,道光知道自己不行了,让定郡王载铨及军机大臣五人,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三人,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尚书文庆,共十人,打开装有皇储人选的密匣。匣子打开后,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匣内竟然有两个谕旨,分别立皇四子奕詝为皇太子,皇六子奕訢为亲王。
道光死后葬在了清西陵。道光原先在清东陵宝华峪建了万年吉地,但建成之后不久即因为浸水而放弃,将建好的陵墓拆掉夷为平地。道光十一年之后,又改在清西陵龙泉峪重建地宫。
道光在其他方面很是节省,对自己的地宫却极其奢侈。据军机大臣潘世恩验查,宝华峪铸造的九根铜管扇就用去铜六万余斤,耗费无数。修第二个地宫时,正是财力最为窘迫的时候,不得不有所收敛,“一概俱从简约”。
虽然如此,由于两建一拆,道光在陵墓上的开销实际上超过了任何一座清代帝王陵。道光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此衰败之世的表现“愧对祖宗”,“愧对天下百姓”。他在遗诏中下令,不得在陵墓前建造歌功颂德的“圣德神功碑亭”及石像生(有文臣、武将、马、象、狮、骆驼等立像各一对)。
如果说他的父亲嘉庆,处于一个王朝由盛转衰的下滑过程中的话,到他执政时,已经处于下滑曲线的底部。他没有康熙、乾隆那样的文治武功,也没法如雍正那样的刚猛为政,严肃吏治。平心而论,道光可能平庸,但他绝不昏庸;他也想有所作为,却无能为力。他无法开源节流,那就勒紧腰带,节俭治国。他也无法大力改革,只能小心翼翼,清净无为。
道光留给他儿子咸丰的,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巨变的时代,广西山野之间,在洪秀全的带领下,拜上帝教教徒们已按捺不住,随时准备冲出山野,开创出一个全新帝国。而西方列强的巨舰利炮,横亘于国门之外,随时准备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