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下来才剖，那你们医生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儿开刀，非要让患者吃过苦头、受了罪才肯做手术啊！”那位不明身份的男家属说得振振有词。
“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可以顺利生出来的，只有一小部分人可能生到后面会生不出来，或者发生宝宝缺氧的情况。但是开刀是有手术风险和并发症的，为了这么一个还没有发生的小概率的事情，去冒手术的风险不值得。所以，我们总要等到真的出现问题，再去开刀，那样，即使是有手术风险，冒险也是值得的。”
“医生，我知道，剖宫产其实是个小手术，没那么大风险的，我们也都相信你，不会有问题的，你就帮帮忙给剖了吧。”这时候，婆婆开始微笑着鼓励我了。
“别，这事儿上你可别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剖宫产绝对不是小手术，没有哪个医生敢保证做剖宫产手术肯定不出现并发症。再说，就算手术当中没发生并发症，术后恢复也比自己生慢很多，而且，如果要生二胎的话，也比自己生有更多的麻烦事儿。如果不该剖的给剖了，到时候你们就要后悔了。”
“医生，我们是真的信任你，你就帮帮忙吧。”边说着这话，姑姑已经把一个红包拿在手上，要往我口袋里塞了。
现在我看出来了，他们是男家属负责唱红脸，女家属负责唱白脸，可谓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这一招，我们家在装修房子的时候也用过。对装修队的包工头，我和我老婆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目的就是要让他们保质保量地把房子装修好。但是，开刀可不是装修房子做生意，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这么唱唱大戏就决定了。
我赶紧把她的手推出去：“大妈，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给她开刀，不是故意为难你们，是她现在确实没有开刀的必要。我刚才也说了，如果过段时间我们评估一下，真的是生不出来了，或者宝宝在肚子里有缺氧的表现了，到时候我们也会建议你们去做手术的。但是现在，自己生的风险更小，我们总是要选择风险小的事情去做。”
“你们又保证不了一定生得出来，现在又不给开刀，将来万一痛了半天还是去剖了，就是受二茬罪啊！”看我把红包推回去了，产妇的爸爸又不干了。
“这不是二茬罪，即使是最后做了剖宫产，宝宝之前也经历过产道挤压了，出生以后呼吸功能障碍的发生也会减少的，所以，没有白吃苦头、白受罪。”
我突然没有耐心了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产房有一个合并腹股沟疝的患者宫口开全开始用力生了，助产士担心屏气的时候腹股沟疝复发，甚至发生嵌顿，让我过去看一下。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已经在这里磨了二十多分钟的嘴皮子了。
为了一个没有任何特殊情况的产妇，仅仅是因为家属的各种不理解和一意孤行，两个医生花费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做解释；而产房里，真正需要医生处理的患者，现在只能在那里等着。想到这里，我的耐心突然下降为零，我不想，也没有时间和他们多说了。
“好了，我现在有患者需要马上去处理。明确地告诉你们，你们的这个产妇，现在还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在我这儿，是肯定不会去做剖宫产的。我们会常规观察产程，发现问题我们自然会处理的。”我的表情严肃起来了。
说完我转身要走，姑姑像拉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拉住我：“医生，不行啊，她肯定坚持不下去的，你就给帮帮忙吧。”
这下我心里不高兴了：“你别拉着我，我还有患者要去处理呢。你们的产妇现在没什么问题，是不能去做手术的，你们就死了心吧！”拉开她的手，我走向楼梯，听到后面一个男家属的声音：“这个医生怎么能这样！”
孩子生出来了，我被抱怨态度不好
后来，我问产房里的同事，这个产妇最后的分娩结局怎么样。
“生了，当天晚上就生出来了，小孩子只有5斤8两，生得很快。生完以后家属都很高兴，说没想到生得这么顺利，还说那个医生当时没给开刀是对的，但就是态度不好。”
我和同事都笑了。
同事笑了，是因为我为患者做了正确的决定，还被怪态度不好，这件事好笑；而我笑，是因为压力终于被释放了。是的，没有同意产妇和家属的要求去做剖宫产，是有很大压力的，至少现在在国内是有很大压力的。前面已经提到过，分娩过程影响因素众多，情况瞬息万变，你没办法保证下一步会出现什么。产妇和家属要求剖宫产，但是你不同意，这本身就形成了矛盾。如果产妇生到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生出来，最后还是去剖了，那医生就会有点儿麻烦了。因为产妇和家属早就要求剖宫产，医生不答应，最后受了半天罪，还是剖了，那你医生为什么早不答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做？为什么不尊重患者的要求？是不是因为红包没送到啊？如果剖宫产结局良好则还罢了，万一再有点儿什么意外，出血多点儿，或者产褥感染，那医生的麻烦就大了，马上大帽子就先扣上了——这就是缺乏职业道德而导致的患者严重后果，恐怕轻了是投诉、上媒体、打官司，重了可就是皮肉之苦了。
百依百顺？臣妾做不到啊
后来，我把这事儿给李笑说了：“记得上次咱俩轮番上阵劝说，不给做剖宫产的那个产妇吗？后来生得很顺利，但是家属觉得我态度不好。”
“这事儿没办法。患者又没学过医，他们确实不好判断什么样的是好医生。很多患者觉得，态度好就是好医生，甭管最后结果怎么样，让她看病过程觉得舒坦，她就觉得你好。所以你看看有些私立医院，绝对微笑服务，百依百顺，全程陪送。一个个的都宫颈糜烂，治得那叫一个起劲儿啊！但是患者不懂啊，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病，反正我来看病的过程是很满意的，这就够了。像我们医院这么多患者，这么多急诊和重病人，要在一个人身上花半个小时，就有几十个人没法看病了。那个产妇我真是嘴皮子都磨破了，从阴道分娩四大因素讲到剖宫产手术并发症，那边又打电话催我去接生，哪儿还有时间在那儿耽误工夫啊，我都快急了，所以就把你叫过去了。看来效果不错，家属觉得态度不好的是你，他们是不是觉得我还挺不错的？嘿嘿。”
“你别美了。我花的工夫不比你少好不好！我觉得自己已经够有耐心的了，到后来也是产房催我，我也没工夫在那儿耗了。”
“耐心这东西，是要有充足的时间做前提的。我也不想整天火急火燎的，也想像电视宣传片上那样，耐耐心心地坐下来，微笑着拉着患者的手嘘寒问暖，和患者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你也知道，我可是个喜欢聊天的主。但是臣妾做不到啊！你看看产房这形势，每天跟打仗似的，还想多聊会儿？你跟这个患者有耐心了，别的患者可就都没耐心了！病房里一个医生要管那么多患者，产妇们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在家里都是当小主供奉着，现在来生孩子了，都觉得自己的情况是最着急的，那我也只好每天跟上了发条似的。”
其实，几乎每个医生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好医生。而一提到好医生，就会提到一个词：仁心仁术。何谓“仁心”？就是要为患者好。怎么叫为患者好？就好像做父母的都会为孩子好，那么一切都依着孩子、惯着孩子就是为他好吗？医生为患者好是从专业角度出发的，不是什么事都听患者的就是为患者好。而从专业角度出发就可能会和患者的要求有矛盾，当你的要求医生不答应，被医生拒绝了，你还会觉得他这是为你好吗？你会不会犯嘀咕：他为什么要为难我？他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难道他是暗示我送红包？于是就会觉得医生对你不好，会觉得这个医生没有“仁心”。
03产妇拒绝了剖宫产手术
上一篇中讲到产妇和家属“讨手术”做的事情，这种事情在平时工作中也会经常发生。
作为读者，你可能看到了医生专业准确的判断，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这医生的形象有点儿太“伟光正”了？难道医生的建议就都是这么精准，而患者和家属的要求如果与医生相左，就肯定是患者的不是吗？医生的判断上有犯错的时候吗？有！前面已经说过，只要医生不是神仙，就总是有犯错的可能。这一篇就要讲一个医生，确切地讲是我自己判断错误的事情。
我从记录中仿佛看到了那晚的惊心动魄
有一次夜班后半夜，收了一个破水临产的产妇。这是一个经产妇，第一胎是一年多前自然分娩的，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信息，第一胎分娩的时候，发生了肩难产！
“第一胎肩难产了？”我得详细了解一下相关病史。
“是的，就是头出来过了很长时间肩膀才出来。”看来产妇对病情相当了解，还在向医生解释。
“宝宝出来后情况怎么样？”
“8斤，去新生儿科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来没多久就出院了。现在蛮健康的。”
“没有什么损伤吧？”
“没什么损伤，所以这次又来你们医院了。”
“哦，上次就在我们医院生的啊？”
“是啊，上次有好多人接生，都说吓死了、吓死了，不过我相信你们。”
“上次有没有糖尿病啊？”
“没有，这次也没有。我平时身体都挺好的，而且这次怀孕一直很注意控制饮食。”
既然是在我们医院分娩的，于是我去电脑上调出了一年多前她的那份住院病历。
上次的分娩时间大约是凌晨1点。“胎头娩出后娩肩困难”“予屈大腿、耻骨上方加压”
“一唤医生上台协助”“二唤医生到场协助”“新生儿医生协助抢救”“新生儿评分：1分钟8分，10分钟10分”“新生儿双上肢抬举良好”。
从这些病程记录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凌晨，为了这个肩难产的孕妇，一群医生护士忙碌在分娩室中抢救的场面。可以想象得出，那个夜晚，我的这些同事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你的第一胎宝宝有整整8斤重啊！”
“是的，医生说是个巨大儿。你看看我这一胎还会有这么大吗？”“嗯，比较难说，不过凭经验来看，一般都是越生越重，第二胎通常会比第一胎再重一些的。”
“啊？还会再重啊？那不肯定也是个巨大儿了？”
我又仔细浏览了她这次孕期检查的记录，然后做了腹部触诊：“嗯，现在来看，估计体重应该在8斤以上，恐怕确实要比上一胎再重一些。我看，还是做剖宫产吧。”
我被孕妇说服了
“剖宫产？你是说不能自己生了吗？”
“不是说你自己生不出来，但是你上次分娩是肩难产，这一次再次发生肩难产的风险要比其他人明显升高了。而且这次宝宝的估计体重恐怕比上一个还要重一些，所以还是剖宫产可能对宝宝更安全一些。”
“医生，我真的很想自己生。上一个8斤的也生出来了，这一次怎么就不行了呢？”
“不是说不行，而是说风险比较大。对肩难产的风险你了解吗？”“了解，上次肩难产以后，我去查过资料的。肩难产主要是对小孩子的损伤，可能会有窒息，会有锁骨骨折，会有神经损伤。对大人的影响可能会有产道裂伤。这些我都去了解过了。”
听到这儿，我笑了：“呵呵，看来你还真是做足了功课了。那么知道这些风险之后，还是打算自己生吗？”
“是的，医生，我还是想自己生。上次已经发生过一次了，现在我的宝宝很健康，我觉得上次你们医院处理得很及时，我相信你们医院，所以这次才又来这里生了。”
“先得谢谢你的信任，但是还是得告诉你，肩难产的处理，不是每次都那么成功的。上次处理得很成功，宝宝没有什么损伤，但是出生评分也被扣分了啊。虽然后来恢复得都很好，但是没法保证每次运气都那么好吧。”
“医生，难道我这次肯定会再发生肩难产吗？”
“那倒不是，上次发生过肩难产，这次再次出现的概率大约15%吧。”
“那就是说还有85%是不会出现肩难产了？”
这次我又笑了：“呵呵，这只是一个概率数字，这个数字的绝对值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发生了就是100%，没发生就是0。如果之前没有发生过肩难产的孕妇，这个机会只有大约3‰，即使是巨大儿的孕妇，如果没有糖尿病，发生肩难产的机会也就5%。而你的机会是15%，就是说风险是大大升高了的。”
“医生我明白，但是我相信你们，风险我愿意承担！”
病人对医生的信任，医生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而不是一句“医生我相信你”这么简单。
很多病人会说“医生，我相信你，这个手术肯定没问题”，而很多时候他其实要表达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真正的含义是“医生，我要求你，这个手术必须没问题”。要知道，医生是和很多人沟通打交道的，他可以听得出你的真实意图。而在和这个孕妇的沟通过程中，却可以感受到她对医生切切实实的信任。她了解风险，又敢于承担风险，她相信医生的建议是为她好，同时也相信医生会为她全力以赴。这份勇敢和信任，甚至让医生感动。但是，从理性上来说，我还是要再劝一下的。
“你确定对于风险有足够认识了吗？肩难产最差的结局，宝宝会有严重窒息，甚至死产，即使抢救成功，也可能会有很严重的并发症，比如说脑瘫。”
“医生，这些我都查过了，也都清楚。我相信你们，我自己也有信心，也相信我的宝宝，我愿意承担风险！”
我被她说服了。我相信她自己对于风险也是有着充分而理性的认识，面对意志如此坚定的孕妇，作为医生有什么理由不陪她一直战斗到最后呢？
后来，这个孕妇在我的班上没有生，我向白班的春哥交了班。
“上次就是肩难产，这次估计体重有8斤多，还不肯剖宫产啊？”春哥的第一反应和我一样。
“是啊，自己生的意愿很坚决，风险也都很清楚，已经签了阴道分娩同意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