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再劝她一下吧,风险升高了10多倍呢!”春哥还是不肯罢休。
当然,结果也是一样,春哥也被说服了。
这个孕妇分娩的时候我已经回家睡觉了。据说,接生时的场面宏大,医生、护士都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做好了随时抢救的准备。结果,宝宝8斤3两,顺利生出,没有发生肩难产!
后来,我和霍主任谈起这个患者。
“哈哈,你看看你们,判断失误了吧,人家什么事儿没有!”
“是啊。从结果来看,如果患者当时接受了我们的建议,做了剖宫产,那么这其实是一台本可以不用做的手术。”
“本可以不用做,”霍主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那么下次再碰到类似患者,你就不建议她做剖宫产了吗?”
我想了想,说:“应该还是会建议的吧,毕竟一旦发生了,结局太可怕。”
“其实在国外,如果第一胎发生了肩难产,在第二胎的分娩方式选择上,也没有很明确的说法,不同的医生在判断上也会有所不同。剖宫产当然不是必须的,但是产妇本人必须对风险有详细的了解。”霍主任稍微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以目前国内的医疗环境,还是建议手术吧!”
“嗯。好像很少有患者愿意这么勇敢地承担风险,同时又这么信任医生的。”
肩难产的并发症里,其实还包括医生自己的恐惧感
“主要是信任,相互之间的信任,”霍主任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网上有很多这样的说法,说医生为了赚钱,你一进医院就开始吓唬你,让你做剖宫产。比如像你这种情况,如果是碰上不理解的患者,显然就会这么以为,幸好没听医生的,否则白挨一刀!而另一方面,如果在阴道分娩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患者可能又会怀疑是医生的不负责任造成的。
尤其是如果患者之前就要求手术,而医生拒绝了,后面再出现情况,比如又转成剖宫产了,他们就更有理由怀疑你之前的‘不负责任’了。这是患者对医生的不信任。”
“同时医生对患者也不信任,”霍主任接着说,“担心万一出现不良后果,患者会来闹,甚至会有家属动手,现在这么多的伤医事件实在让人心寒。所以医生在评估风险的时候,恐怕不仅仅是考虑疾病给患者带来的风险,还有其他的,包括医生自己要经受的风险。所以,如果让你说肩难产的并发症,除了孕妇和新生儿的,恐怕还有一条你没说出来,就是作为医生,你自己的恐惧感!可以说,国内这么高的剖宫产率,是和医患之间的相互不信任有着很大关系的。”
霍主任的话可谓一语中的。我在劝说孕妇的时候,最后向她强调的那些严重后果,不也正是我自己所担心的吗?
“确实如此!而那个孕妇向医生表达出的信任和愿意承担风险的果断,可以说是缓解了医生的恐惧感,减轻了医生自己的‘并发症’。”我明白当时为什么会被那个孕妇说服了,我想,后来春哥应该也是和我一样的吧。
“医生的担心其实还不止这些呢。还包括医院里的压力,每个月的‘过堂’你怕不怕?”
我撇了撇嘴。
“就说肩难产吧,我们医院去年一共有3个锁骨骨折,这种事情谁都不愿意发生,但是它确实是有一定发生比例的。我们医院去年的年分娩量是15000,除去剖宫产,单阴道分娩也有八千多。就按肩难产最低的3‰的发生率,也要有二十几个。这种发生比例是没办法的。
而且,肩难产是最难提前预料的,有一半以上的肩难产发生在正常体重的新生儿身上。所以,以这么大的分娩基数,就一定会出现这些情况,问题是肯定会发生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发生,发生在哪个患者身上。现在,各种危重患者下级医院都喜欢往上面转送,患者情况更复杂了。我们医院已经是全国最大规模的妇产科专业医院之一了,但是,‘多‘是没有用的,要做得好。你做得再多,没人知道也没人会关心;但是一旦出了事情,全世界就都知道了,搞得好像你天天都在出事情一样,你的其他工作就都被抹杀了。”
“唉,真是越说压力越大啊!”
“其实,医患间的不信任就像内部摩擦力,是会发生内耗的,医生患者总要以各种形式为这些内耗成本埋单。你说的这个病例,不仅仅是产妇和新生儿运气好,最后顺利生出来了;你自己运气也很好,遇上了通情达理的患者,选择了信任医生,勇敢地和医生一起承担风险。
你也选择了相信患者,消除了自己的恐惧感,愿意和病人一起面对疾病。最终获得这样的结局,是上天对你们相互信任的回报。”
就诊的过程,也是医患间的一次缘分
撇开霍主任提到的相互信任,单说对这个孕妇的判断,从最终结局来看,我显然是犯错了。因为我基于15%的肩难产风险,给出了剖宫产的建议,而就结果来说,这样的建议是错误的。但是,这种对错的判断,是事后诸葛亮式的,是基于“全知角度”判断的。在你看到我告诉你最后结果之前,你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吧。设想一下,如果最终的结果是真的发生了肩难产呢?所以,医生在做决定的时候,是没办法提前预知最终结果的,而医生做出决定的依据,恐怕只是一个概率。
既然是概率,那么就会有犯错的可能。就好像我根据天气预报的降水概率10%,推测明天不下雨,于是做出不带伞的决定,结果被淋在路上了。这种事情不是不会发生,但出现这种判断失误的概率也是小的。在对于未来事情预测的时候,医生的依据是科学的统计结果,所以,和缺乏医学专业知识的普通大众相比,虽然医生也有犯错的可能,但是医生犯错的概率是小的,那么理性上来讲,最好还是尊重医生的专业建议为好。
医生看病的过程,是一个医生与患者互动的过程,这个过程可以体现出医生和患者双方的人生观、价值观。比如这个孕妇,她对医生的信任和自信,她敢于承担风险的性格,就是她的个体化的体现。而在看待肩难产15%这个概率的时候,这个孕妇看到的是85%的好的结果,是倾向于乐观的态度;而我作为医生,看到的是比正常孕妇增加十几倍的风险,因为可能的严重结局,所以我会把这个15%的概率看得更重,我怕一旦发生,我将满盘皆输,态度倾向于悲观。当然,这里的乐观和悲观没有感情色彩,只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影响了不同人的决策。
对于同一件事情,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这次我碰上了这个孕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是,就像霍主任所说,对于第一胎发生肩难产,第二胎的选择分娩方式问题,不同医生的判断也会有所不同,如果这个孕妇换了另外的医生,或者我又碰上另外的孕妇,可能结果又会不一样了。所以,在就诊中,医生和患者遇上谁,真的是一种缘分。而既然是一次互动,那么医生要做的,就是在给出建议的同时,把他所知道的信息告诉患者,和患者一起做出决定。患者对于医生建议的态度当然可以各不相同,不过我想,除非你有像这个孕妇一样的勇气,同时又有那么好的运气,否则,最好还是按照医生的建议去做。
04产科需要神一样的队友
对于分娩方式的选择,简单点儿说,就是医生把对大人孩子的各种利弊得失都放到天平上,权衡之后挑一个共同获益最大的。但是,实际操作中又哪有那么容易呢?产妇生孩子的时候,自己生怕生不出来,剖宫产又怕手术风险,所以会有各种纠结。其实,医生的纠结一点儿也不比产妇少,因为医生要考虑得更多。如果说上一篇的例子中,因为无法预知未来的结果,所以我的决定很难说对错的话,那么这一篇中要讲的例子,就真的是我的失误了,因为我的纠结。
虽然很犹豫,我还是让出了手术台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并发症的健康孕妇,潜伏期的过程也很顺利。进入活跃期,宫口开到5~6厘米的时候,产程停滞了。我去做了人工破膜,发现羊水混浊了。
正常情况下羊水应该是澄清的,或者掺杂了一些从胎儿皮肤上脱落的胎脂,变成白色。
如果胎儿在宫内有缺氧的表现,可以造成胎儿肠蠕动亢进,肛门括约肌松弛,把胎粪排出从而污染羊水,使羊水变得混浊。根据羊水混浊的程度不同,又分为3度,其中的Ⅲ度混浊是最严重的。
当然,如果出现羊水Ⅲ度混浊,也并不意味着一定存在胎儿宫内缺氧,因为随着孕周的增大,一部分正常胎儿也会发生羊水污染,而且孕周越大,发生羊水污染的概率也越大。所以,如果在分娩的时候发现羊水混浊了,也不一定必须马上做剖宫产手术,需要综合判断,如果估计可以比较快地结束分娩,也是可以自然分娩的。
所以,当看到破膜后羊水Ⅲ度混浊,助产士问需不需要做术前准备的时候,我说:“现在宫口已经有5~6厘米了,胎心也还是正常的,就先等等看吧。再给她半个小时的时间,持续胎心监护,如果宫口能开全了,就可以自己生出来了。”
半小时后,我又做了一次阴道检查,宫口开到7~8厘米了,胎头也比之前下来了一些。
虽然没有达到我所预期的宫口开全,但是毕竟比之前有所进展了。
“怎么样,要不要去手术?”助产士问。
“呃,我想再继续等一下。”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犹豫。毕竟产程进展没有我希望看到的那么理想,但是,如果这个时候去手术,我还是觉得太可惜了。
“现在三病区还有一个臀位胎膜早破的患者,如果你决定这个患者阴道分娩,再等一下的话,那么就让那个患者先去开刀了。”助产士说。原来是有人在等我的手术台。
“好吧。”虽然很犹豫,但是我还是答应了。
我改变主意的时候已经晚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宝宝的胎心突然出现了减速!
“田医生,有胎心减速!最低到90次左右!”助产士马上向我汇报。我赶紧又查了一下宫口,只是近开全,虽然胎头的位置又有所下降,但还是比较高的。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想解大便的感觉?”我问产妇。
“稍微有一点儿,但不是特别强烈。”
“好,那就趁着这一点儿感觉,用力把大便解出来吧!”我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虽然宫口还没有完全开全,但也可以用力屏气了。产妇按照我说的方法开始用力屏气,用过几阵之后我发现,胎头下降得并不理想;而每次宫缩的时候,都会有明显的胎心减速。现在我判断,短期内恐怕很难自己生出来了。
“算了,还是术前准备吧!”我向助产士下了医嘱。
“术前准备?现在哪儿还有手术台啊?之前你不是把台子让给三病区的臀位的患者了吗?”
助产士提醒我。
“没有手术台了?那其他台子呢?”
“都还在做啊。刚才只有那一台空下来了,现在都已经在做了。如果你要手术,那只能等别人做完了。”
既然没有手术台,那么与其在这儿等着别人开完刀,不如继续让产妇用力,兴许可以更快些呢。这样想着,我又开始指导产妇用力了。这样又指导了大约半个小时,宫口是已经开全了,胎头也下来了一些,胎心还是有减速。
“徐子龙一台手术已经做好了,你这台还要不要去开啊?”助产士向我汇报。
现在,宫口已经开全了,如果去手术的话,要麻醉消毒,起码也要20分钟;而如果再继续用用力的话,估计就可以拉产钳了,那么就可能会比做手术更快结束分娩。
“宫口已经开全了,就先不手术了,再生生看吧。”我又改变了之前的决定。在一个多小时里,我改了三次决定,每次都没持续多久。
宝宝终于被产钳拉出来了,但是没有哭声
过了一会儿,刚下手术的徐子龙路过分娩室,听到了变慢的胎心,就过来看了一眼。
“胎心这么慢,什么情况?”徐子龙问。
“宫口开全了,但是胎头还有点儿高。”我说。
“羊水怎么样?”
“之前有Ⅲ度混浊,这段时间没看到流出来了。”
这下,徐子龙的眉头皱起来了:“我来看一下。”
徐子龙戴好手套,做了一次阴道检查。
“胎心又减速了,为什么不拉产钳?”
“我感觉胎头还有点儿高。”
“那么你判断头盆相称吗?”
“呃,应该是相称的,应该可以生得出来。”
“既然判断头盆相称,宫口也已经开全了,胎心这么慢,为什么还不拉产钳!”一向笑嘻嘻的徐子龙,突然严肃起来,还真让人有点儿害怕。
“我是感觉胎头还有点儿高。”以我当时的水平,这种情况的拉产钳,心里是很没把握的。
“我帮你拉!赶紧铺台准备!新生儿科医生也叫来准备新生儿复苏抢救!”
洗手、穿衣、导尿、麻醉、侧切、上钳。
很快宝宝被拉出来了,但没有哭声,新生儿出生1分钟的评分只有7分。
“快,清理呼吸道,新生儿科医生帮下忙!”徐子龙还在指挥。终于,在新生儿科医生和龙哥的帮助下,宝宝终于放声大哭,5分钟评分满分——10分。
医生要果断,不能怕出错
缝完侧切口,龙哥也已经浏览了一遍产程记录。他问我:“人工破膜的时候宫口5~6厘米,你继续试产还是可以的。但是半个小时之后,宫口只有7~8厘米,胎头也没有很低,当时为什么没有决定剖宫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