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上海也因吸收外来移民而获益,包括吸收我们在内。我父亲在1958年被吸收进一家仪表厂,成为技术骨干。以后转入军用工厂,因技术革新立功受奖。我从1965年起当了十三年中学教师, 977年被评为市教育先进工作者,当选为市人大代表。1978年考上研究生,1991年起任复旦大学教授。一百多年来,上海这座城市就是随着大批移民的迁入而飞速发展的,无数像我们父子这样的移民构成了上海人口的基础,为上海带来了活力和动力,造就了上海的繁荣。
要说上海那时没有准入门槛,也未必。我父亲刚来上海时,就不敢将我们接来,至少得自己解决了住房和生活费才行。我的弟弟和我一起办了转学证书,但经过考试没有被虬江路小学接受,只能返回南浔,过了一年再转来。我的同学中就有人随父母由上海迁回家乡,因为他父亲失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生计无着。
其实,很多移民与我有类似的经历。记得以前看过一些劳动模范、先进人物的事迹,大多是在农村被工厂招收的,或者是由农村迁入城市的。但那时只要进了工矿企业,或者在城市找到工作,或由临时工转正,就可以在当地迁入户口,在单位加入工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长期保持“民工”“农民工”的身份,始终被拒于城市之外。
所以,一座城市、一个行政区对外来移民可以设置门槛,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城市的承载能力调整门槛的高低,但前提是要打开大门,而且这个门槛必须公开,对任何人都是同样的高低宽窄。如果门是关着的,那么门槛有无或高低就毫无意义。
2006年4月2日
你是哪里人?
你是哪里人?这是中国人常问人或被人问的一个问题。但至少有三种答案:一是指一个人的实际居住地,一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一是指一个人的籍贯或祖籍。
在中国古代,甚至上世纪50年代,一般只有一个答案,即籍贯。例如,明清时的徽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并非居住在徽州,也不一定出生在徽州,有的家族在扬州等地已经生活了好几代,但他们的籍贯都还是徽州,一直没有改变。因为他们与徽州保持着联系,例如,或每年或隔几年回家乡过年、祭祖、扫墓,即使无法经常回故乡,至少要将自己和直系亲属的名字登记在族谱上。维系着游子与故乡的纽带与其说是乡情,还不如说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宗族关系。
如果再往上追溯,籍贯的重要性就更大了。从魏晋实行“九品中正制”开始,政治活动与社会风尚越来越讲究门第,形成了地位相差悬殊的高门士族和寒门素族。高门大族世代显贵,子孙即使是白痴,也能凭门第当官,门当户对地婚配。而寒门子弟即便偶然有机会入仕,或者文治武功显著,也无法改变门第。由于常用的姓各地都有,人数也很多,证明一个人或一个家族是否属于某一高门的唯一途径,是核对他的籍贯,即他的户籍是否登记在这一高门所在的郡县。当然同一郡县的同一姓未必就是一家人,但在大家都改变原籍的前提下,不是同一郡县的人就肯定不是一家人,哪怕姓相同。所以要冒充出自高门的人,首先得冒用该高门的籍贯。籍贯是如此重要,自然备受重视。永嘉之乱后南迁的北方大族,绝大多数没有机会返回原籍,子孙就在南方繁衍,但直到二百多年后的南朝后期,其后裔都沿用原来的籍贯。琅玡氏出了王导这样的东晋开国功臣,以至一度有“王与马(司马氏),共天下”的说法。但太原王氏的门第更高,更受世人重视。陈郡谢氏南迁后也是名人辈出,但不管出生或居住在哪里,陈郡的籍贯都未改变。李白出生在今四川江油(郭沫若以为出生于中亚的碎叶),父祖辈举不出什么显贵,但他一直自称“陇西布衣”,因为唐朝皇室认凉武昭王为祖先,籍贯是陇西。果然,李白凭这陇西籍贯与陇西李氏攀上本家,沾上了远支皇族的光。
时间久了,各姓都形成了自己的“郡望”,即本姓最烜赫的发源地,如李氏认陇西,赵氏认天水,郑氏认荥阳,柳氏认河东,崔氏认清河等。由于人口的迁移相对越来越频繁,范围越来越广,由于改朝换代或重新登记,户籍的登记地会随之而改变,所以不少家族的籍贯无法保持不变,往往随着一位始迁祖而产生新的籍贯。如徽商家族的郡望基本都在北方,但到了某一位始迁祖南迁到徽州并入籍定居后,其后裔的籍贯成了徽州。
但改变后的籍贯还是相当稳定的,因为政治、经济、社会活动都离不开籍贯。如科举考试必须在籍贯所在地报名,因为录取的名额是按行政区分配的。由于各地的文化水准不一,而名额相对固定,对落后地区、少数民族较多的地区还有照顾,“科举移民”应运而生。但一旦冒用其他籍贯考上,就无法再改回来,否则不但保不住已经获得的功名,说不定还会被治罪。从清朝末年筹备立宪起,议员的选举往往也是按地方分配名额,候选人必须在籍贯所在地登记。所以在相关的法律中,对籍贯登记有具体规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全国人大代表选举,部分中央领导还是在原籍参加选举,如朱德在四川,宋庆龄在上海。但到了今天,虽然有些表格中还需要填写籍贯,但由于籍贯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在法律法规上已经没有任何具体规定。民众各行其是:有的严格采用父母的籍贯,世代不变;有的却将出生地当作籍贯,两代人不同。
今天再问你的籍贯在哪里,似乎不存在什么问题,你自己确定就是了,实际上却没有那么简单。
最近,与一位朋友一起核对个人简历,他发现自己的籍贯一项成了浙江宁波,而他以前一直是填浙江镇海的。那改一下不就行了吗?改不了,原来这类表是电子版,其中籍贯一项内只能选择现行的行政区划名称,而今天浙江省内已经没有镇海这个县级名称了,现有的镇海区并不完全等于原镇海县,并且已是宁波市的辖境,所以只能选原镇海县所属的上一级政区宁波市。
由于历代行政区划的名称和辖境变化频繁,其中两项因素对籍贯影响最大。一是政区的名称,一是政区的隶属关系,而两者往往相互联系。如镇海,清朝是浙江省宁波府的属县,由于明清以来,一般人讲籍贯只举省、县,所以只要说“浙江镇海”就可以了。之所以不列入县与省中间的府一级名称,固然是为了简单明了,但更主要是由于府一级的变化比较大,而且与县之间未必有隶属关系,而省、县这两级都相当稳定,一二百年甚至数百年间不会改变。所以民国初废宁波府,以后设立专区(行政公署),都不会影响“浙江镇海”的说法。但等到宁波撤区建市,官员和市民都逐渐习惯于只称宁波市了。
还有些政区已经不复存在,有的连名称也改过几次。由于分并撤建频繁,具体改动复杂,除非与当地保持密切联系,一般人已找不到自己原籍所在,也不知道它今天属于哪个政区。长此以往,多数人只知道自己的出生地和户籍所在地,而对本人、本家族籍贯的记忆将完全消失。
所以我希望政府在进行户籍制度改革时,应规定每人的户籍登记应包括祖籍和出生地两项。对祖籍的登记,应有明确的规定,如长期沿用,或追溯到祖父一代等。籍贯登记应使用原政区名,即该籍贯产生时的行政区划。如与今天的行政区划不同,应括注“今属何地”。当然,在设计相关的电子表格时,行政区的选项中应包括那些旧地名。如果这样,我会登记为:祖籍浙江绍兴,出生地浙江吴兴(今属湖州市南浔区)。我那位朋友的籍贯可写为:浙江镇海(今属宁波市)。
2009年5月3日
中国的城市在哪里?
十年前,在八届五次全国人大批准设立重庆直辖市后不久,一家通讯社向全世界发布了一条消息:重庆市超过上海市,成为中国人口最多的城市。接着有人补充,新设的重庆市有三千多万人口,不仅超过上海市,而且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然而稍具地理知识的人不禁为之愕然,因为新设置的重庆市面积达八万多平方千米,辖境包括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大娄山,大多数地方是山区农村,哪里是什么城市!甚至连该市一位主管官员也说:“什么直辖市,直辖农村!”显然,发布这条消息的记者和编辑都没有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中国,直辖市是一个省级行政区,只是在它的名称中有“市”这个字,却并不是一座城市。重庆直辖市范围内的三千多万人口中,大部分生活在城市之外。被用来与重庆市相比的上海直辖市也是一个省级行政区,尽管上海市的大多数人口生活在城市内,但还有一部分生活在农村,所以作为城市的上海也并不拥有上海直辖市的全部人口。
二十年前,安徽省的徽州地区改设为黄山市。本来黄山是中国一座名山的名称,至此兼了一个行政区的名称,而这个政区又选择了“市”字,这自然使不明就里的人产生了一座城市的联想,而黄山市和黄山难免不被混淆,何况在黄山市下还设有黄山区和黄山风景区!本来,徽州专员公署驻地在屯溪,现在的市政府也是驻于屯溪,历史上屯溪还设过市,现在则设有屯溪区,当地民众称之为老屯溪。这可苦了不知道那么多的外地旅客,明明想到市府所在地的“黄山”,出租车司机却送到了黄山风景区的黄山;而兴冲冲在“黄山”下火车的游客,想到真正的黄山还得另外换汽车。整个黄山市面积9807平方千米,人口只有一百五十多万,其中市府所在的屯溪区只有十多万人,所以在黄山市的大部分地方,是不会有城市的感觉的。
几年前我应邀担任中央电视台“十大魅力城市”的评委,在观看各参选“城市”的录像片时发现,原来这些“城市”一部分是县级市,大部分则是由“地改市”而产生的行政区划的“市”,而不是一座城市。所以我看到的景观,根本不在同一城市。如我的出生地浙江省湖州市,在展示片中不仅有湖州城里的街景,还有南浔镇的小莲庄、长兴县的竹林等,而这些景点离湖州城都有数十上百里,只是因为都在同一个行政区“湖州市”。即使是县级市,也包括县城外的整个政区。显然,所谓“魅力城市”,实际上是“魅力市级行政区”。幸而这项评选只限于省以下,否则还得加上中央直辖市和省会所在的“市”。
看来,在当今的中国,多数人已经将城市与带“市”的行政区完全混淆了,而这多数人中包括政府官员、主流媒体的记者和编辑、不少专家学者,甚至包括主管各类“市”的官员。在中国,一位“市级”领导——书记或市长,最低的级别是正处级(副市长还得降至副处级),最高的级别则是正省部级,甚至是属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因为同时存在着县级、地级和省级三类市。
先师谭其骧先生一辈子研究历史地理,对历代行政区划的变迁了如指掌。他曾多次感叹:“中国历史上行政区划的通名那么多,为什么用来用去都是‘市’?”他举日本为例,东京称都,大阪和京都称府,北海道称道,其他都称县。而“市”只用于真正的城市,无论其大小,而都、府、道、县下都可以设市,名称却不会混淆。他曾建议,将直辖市的名称改掉,如北京可称都,上海和天津(那时还没有设重庆市)可称道,而北京、上海、天津所辖的城市部分才可称市。可惜他的建议至今未被重视。
不过,即使他的建议被采纳,还是无法解决一个更加复杂的问题——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市”的内部,究竟哪里是真正的城市?
到2006年底,中国大陆共有二百八十三个“地级市”,而不称市的地方只有十七个地区、三十个自治州和三个盟,主要集中在新疆、西藏、青海和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大多数省已经全省皆“市”,连广西壮族自治区和宁夏回族自治区也已全区皆“市”了。要是“市”等于城市的话,那么这些省到2006年底已经百分之百城市化了。可是,有些统计数字却只能使人啼笑皆非:西藏拉萨市面积31662平方千米,只有四十多万人口。其中城关区的人口虽不足二十万,但面积也有523平方千米,显然也不全是城市。但拉萨还算不上全国面积最大的‘市’,青海的格尔木市只是县级,人口只有十万余,面积却大至123460平方千米,比有些省还大,而其中真正的城市占百分之几呢?
一般认为,中国目前的城市化率在40%左右,不久前的一项统计数字称,上海是中国城市化程度最高的政区,已超过80%。但城市化的标准是什么?是指实际长期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口占当地总人口的百分比,还是指城市或城镇户口占当地总人口的百分比?如果是前者,那就首先得划定城市或城镇的范围,而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原有城区的扩张和新城区的出现,已经很难与现行行政区划相一致。一些被称为“城中村”“城中乡”的地方,无论从景观和内容看都已与城市无异。而处于城市边缘之外的一些地方,尽管已属不同政区,却已与城市连成一片。如果是后者,同样无法反映实际,因为在城市里生活了一二十年,已经成家立业的人、生儿育女的家庭,可能都还是农村户口,而一辈子保持城市户口的人已经迁入位于乡村中的别墅或“农民房”。
看来要弄清中国的城市在哪里,要弄清一座城市具体的范围有多大,有多少人口,实在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