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法律别笑!这才是中国法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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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夏商西周:上古的光荣与梦想(1)

神与王的矛盾

我们首先要理解一下上古时候人们的精神世界。

三代之时,神灵充斥天地之间。万物有灵,所以经常要祭祀山川河岳乃至百谷黄土。而人死后也有灵,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所以要祭祀祖先。

这里就有两个世界混淆在一起,有条不紊地并行着。事实上另一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我们到今天也不得而知。

所以,世俗的王(比如商王)要想维护自己的统治,就会胡扯说自己是上天(或者说上帝)的代表。但是,如果神和王发生矛盾怎么办?这个问题很多人不会去问,但是我们要问一问。

比如说,夏朝的一个王桀,把某部落首领某甲抓了来关在均台里面。均台是夏朝的中央监狱,里面设置了水牢,叫做“种泉”。某甲就被浸泡在种泉里面。

某甲在里面泡着,觉得不是个滋味。便想了办法贿赂桀身边的人(上古时候监狱的管制还不严啊,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在三千多年后的今天有些黑老大还不是把监狱当宾馆)。这位收礼的也毫不含糊,立马说服桀把某甲放掉了。某甲回去以后造了反,把夏朝灭掉建立商朝。某甲的原型是汤,改编自《史记·殷本纪》。其中关于夏朝监狱设施的那段绝密资料,由托名姜太公的一本古兵法《太公金匮》友情提供。

好,这里有个问题:为什么代表上天的王被人推翻了呢?汤在《尚书·汤誓》里给出的解释是:“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然后表示要恭行“天之罚”。

当时汤的军队群情激奋,就一起把夏桀的命革掉了。革命的时候来不及热思考的问题,我们今天却不得不冷思考一下。

汤说上天命令他去执行“天罚”。但问题是,“天罚”可不是人人有资格执行的。有这个资格的,只有王一人而已。如果人人有资格执行天罚,今天你说你受了天命来罚我,明天我说我受了天命去罚你,岂非乱了套了?

汤没有纠缠这个理论问题,而是举了许多夏桀的罪恶,最后引了那句著名的口号“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太阳啥时候灭亡?我愿与你同归于尽)来调动群众的革命情绪,于是把太阳王夏桀灭掉了。

这个理论问题,涉及到的依旧是法统的正当性依据。为什么天不命令别人去灭亡夏朝,而单单命令你汤?你和天是亲戚?这个问题要到西周由周公来解决。

这里是同一个天命之下两个王的矛盾。下面一个案例是神与王的直接矛盾。

某甲是商朝一个王。太平日久,无所事事,就制作了一个木偶,给它起个名字叫“天神”,然后左右开弓打了天神几十个大耳刮子。某甲又用囊装上血,悬在半空,走马射箭把囊射破,血从天上掉落下来。某甲呵呵大笑,说老天被他射了个窟窿。

一天某甲出去打仗,被老天哐的打下个雷来,劈死了。

这位王,便是商朝著名的无神论者武乙。因为一生信奉与天斗其乐无穷,名声便很不好。

武乙并不是精神病患者,他之所以与天斗,原因是这样的:商朝的时候,既然在王之外别有一个天神的存在,也就是世俗权威之外别有一个超越性的权威,那么便需要有个中介连结两者。而这个中介不光光是王,更有上古的一个鼎盛的职业:巫。

巫如果听着王的话来传达上天的旨意,那王权与巫权便相安无事。如果巫决心与王对着干,那两者势必冲突。武乙之所以与天斗,就在于试图削弱巫权而加强王权。

但凡一个政权有两个权威,势必出现这样的结果。洪秀全之所以不能容忍杨秀清,就是因为只能由他自己来担任唯一的天父代言人;秦始皇之杀韩非,也是因为只能由他作为唯一的法家理论解释者。

这样一个问题,在商朝的时候只能通过一方死亡另一方胜利来解决,而从理论上解决要到西汉。

一个教训是这样的:一旦某人或某集团说自己代表了谁谁谁,那么我们就要去思考:第一,你凭什么可以代表?第二,如果你代表他,那么如果你和他矛盾了,我们相信谁?

事实上,很多“代表”只不过是“代理”而已。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从法律上看,代表者与被代表者人格是混同的,而代理者与被代理者是两个主体。这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些问题;并且代理者如果代理不善,是可以更换的。

为什么可以更换?历史已经发展到了西周,我们看看周公旦的回答。

以德配天

武王革命,推翻商纣,建立周朝。商朝国祚六百年之久,人们的头脑也进化了不少。所以在六百年之前没有人问的一个大问题,现在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凭什么是你姬周代表上天?

统治者最怕思考二字。不是假怕,是真怕。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民一思考,皇帝就紧张。我们再回顾一下这个疑问的来源,也就是商朝统治者是如何解释自己政权的正当性依据的。

商朝认为,存在一个超越性的意志:天。其人格化的象征,则是“(上)帝”。“帝立商”,所以商朝可以永世长存,受天就可以永命。

结果商朝灭亡了。残酷的现实使得周公不得不去思考如何解释自己的敌人为什么灭亡,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但事实上并不奇怪,任何一个政权都要挖空心思去解释被自己推翻的那个政权灭亡的原因。理由很简单,建构本政权的正当性依据。也就是老百姓问的“凭什么”。

周公以他的大智慧,提出了这样一个逻辑:

首先,天命无常。这个常是永恒的意思。老天爷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某甲行,就立某甲;某甲不行,就立某乙。

其次,老天爷选择代言人的标准是“德”,叫做“以德配天”。注意,不是文,不是武,不是财富,而是德。这个标准奠定了中国几千年的价值观。

第三,姬周有德,商无德,所以周代商而立。这里其实隐含了一个意思:如果哪天周没有德了,那么周也得下台。

这个逻辑,其实比许多简单的强盗逻辑(比如 XXX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要高明得多,的确反映出当时的政治思想往复杂的高水平的进步。但是,周公在对上古神权法理论进行的完善,同时也等于在把它往墓地里送。

神圣是什么?神圣就是不问来源。当你解释为什么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不再神圣,因为可供分析。而真正神圣的问题是分析不得解释不了的。

所以周公敬神而远之,把主要的精力放到了“保民”之上。这是中国法律史的一大进步,随之而来的许多制度也让我们的某甲在今后受刑时可以免受这种奇奇怪怪的罚,而起码死得明白。

真正的明白,有时候只是一种糊涂。相信有神和破除迷信,谁更好?天知道。

总而言之,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由神话时代充满幻想的大脑进化到幼稚的理性时代了。我们来看看他们在这一大背景下设置的天真而严肃的制度吧。其中有一些影响了我们几千年,更有一些几千年后我们依旧没有做到。

这才叫数典而忘祖。

齐鲁斗法

还是先看两个小案例。

某甲和某乙,都是山东好汉,祖祖辈辈在这片将来要被称为齐鲁大地的土地上生活了好几十辈子了。不过这俩孩子运气巧,赶上了周武革命。周初封诸侯,把两个一等一的功臣都封到了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

一个是姜太公,封于齐;一个是周公,封于鲁。某甲在齐国境内,某乙在鲁国境内。

作为齐鲁大地著名法制刊物《别笑!这才是中国法律史》的总编,聊公先生对这次分封极为关注,派出了著名记者吕不韦先生赶去调查两位新任国君的施政纲领。

吕不韦赶到的时候,两位开国元勋正好在一个茶话会上闲聊。吕不韦问周公:“请问周公先生,听说您最近正在制定周王朝的法典。那么您的鲁国将会采用什么样的治理方式呢?”周公思索了一下,沉着地说:“亲亲上恩。”一边的太公听了哈哈大笑:“鲁从此要一天天衰弱下去了。”周公恼怒地看了太公一眼。吕不韦看出点火药味来,便转而问太公:“作为从底层社会干起来的您,又会采用什么样的治国方略呢?”太公笑眯眯地说:“尊贤上功。”周公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严肃地说:“的确,齐国从此要强大下去了。”太公看着周公问:“那你笑个啥?”周公实在憋不住,放声大笑:“可惜百代之后,这齐国就不姓姜喽!”

吕不韦回去以后,就把此事记载进《吕氏春秋》。

好,我们把镜头瞄向齐鲁大地,继续作深度报道。

某甲世世代代打鱼为生,平时为人豪爽不羁,与人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太公到了这里以后,继续鼓励大家:原来打鱼的接着打鱼,政府给你提供相应的公共建设和制度保障;原来做生意的接着做生意,政府给你们制定游戏规则,大家不要偷奸耍滑;妇女也别闲在家里,都织布来卖。有兴趣做官的,跟着我去攻打边上的莱国,按照功劳大小授予相应官职!

某乙祖上是做生意的,平时为人脾气也火爆,颇有山东好汉的风骨。周公没有来就封,而是派了他的大儿子伯禽面授机宜来执政。伯禽到后,宣布:原来做生意的别都做生意了,每个县做生意的名额有限制,重大贸易由国家来代理,其他人都种地去吧!

某乙只好去种地。伯禽又宣布:大家要做文明人,见面要作揖,见长官要行礼。其他各种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一律要举行相应的礼仪,不会的可以派有关官员来指导。基本礼仪分为五种,去参看将要制定完成的《周礼》。我们鲁国要先行一步,争做精神文明大国!

一天,某甲在路上遇见乙。甲呵呵笑着上去拍乙的肩膀,乙连忙表情和敬作了一揖。甲说:“咋了?几天没见,想做城里人了?”乙一笑,曰:“非也,此乃礼也。礼之不存,人将不人。”

聊公先生走上前去,问:“二位觉得哪种生活好一点?”

某甲哈哈大笑,说:“当然是咱的生活乐和!每天打鱼,到市场上卖,老婆在家织布,生活富足,老婆孩子热炕头,比以前饥一顿饱一顿强多啦!”

乙说:“以前不知礼,过得浑浑噩噩。如今知了礼,每日修身养德,夫妻相敬如宾,上下尊卑有分,长幼和睦,确实很好。”

聊公见这两个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跑去问周公先生的评价。跑到周公馆,一个门人进去通报。一会儿周公跑出来了,披头散发,头发湿漉漉的。聊公心下大为叹服:“人道周公一沐三捉发,果然名不虚传!”乃问曰:“周先生……”周公打断说:“我其实姓姬,请叫我姬先生。”聊公道:“好的,周先生。请问周先生,周先生的公子和太公先生在齐鲁的两种治国方略,周先生觉得哪种好一点呢?”周公说:“太公上任五个月,就向我汇报了情况。他说他依照当地风俗因地制宜,把相关的习惯制度化,把相关的风俗规范化,就算完成了初步的建设。犬子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估计也快来了,请阁下与老夫一起等候犬子汇报了情况,我们再做论断吧。”聊公曰:“善。”于是一起等。

一个月过去了。

半年过去了。

两年……

三年……

盼望着,盼望着,伯禽来了,来自鲁国的脚步近了。

周公急忙迎上前去,问:“伯禽啊,你怎么才回来?”伯禽得意地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鲁国的旧风俗全部抹掉,把周礼的全部规矩在那边进行了贯彻,然后观察成效。其中一项规矩是父母亡服丧三年,所以我在那边等了三年,验收了情况,来向您汇报!”

周公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嗯。鲁国可以作为我朝学习周礼的示范国了。不过,鲁国今后可能真的要受齐国的气了。”

好啦,历史上这个案例是用来说明两个道理的:

一、齐鲁不同文化的起源。

二、太公到底是比伯禽高上一筹。

但恐怕这个故事不止说明了这么两个道理。或者说,这恐怕是中国历史上价值最被低估的故事(不需要加“之一”)。下面,我们来深度挖掘一下这个故事背后的资源。

第一个隐喻

我们来看齐鲁斗法所包含的几个隐喻。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两位的施政纲领。在斗法之前,太公提出要“尊贤”,周公提出要“亲亲”。哪个好?相信不等聊公问完,大家就要举双手外加脚丫子赞成太公。“亲亲”两字联想开去,大约可以想到的有“任人唯亲”、“封建礼教”、“家族式管理”乃至“家天下”等等。

如果我这个问题放到古代来问,恐怕就可以激起一番唇枪舌剑了。我们先来看看“亲亲”和“尊贤”的象征意义。

所谓“亲亲”,乃是指以血缘为纽带,建立起一个宗法制度。制度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来看看周公的智慧:

首先,继承的办法有很多,比如兄终弟及,比如贤人政治,比如选举,等等。那么最早的原始部落是怎么产生领袖的呢?明末清初的大学问家王夫之先生告诉我们:一个部落里面,总有一个打野兽打得最多或者分配食物最公平大家都信得过的人物比如某甲,就被大家公推为部落首领,此时还是选举政治(故其始也,各推其德之长人、功之及人者而奉之)。某甲再牛 X,也只能领导本部落的,别的部落自有其能人在,如某乙某丙之流。三个部落组成一个联盟(方式可以有多种,比如联姻,比如战争),公推一个更牛的,于是某甲又被推了上去;两个部落联盟互殴,决出胜者,某甲又成为胜利者……如此下去,最后各大赛区胜出者中的终极冠军,便成为天子(因而尤有所推以为天子)。

天子某甲老了,要死了,搞禅让,搞贤人政治。这实在是一个好制度,问题在于让人起了争心。

商鞅先生用他一贯刻薄而讥讽的语气说过:一只兔子在野外跑,尧、舜、禹、汤这样的大圣人也会争相来追,因为这只兔子还没主。